“沙沙……”
笔尖在纸上滑动,随着操纵人的动作不断留下变换的线条,暗黄的灯光投映到桌面,照亮了纸上已具雏形的女人画像。
只余五官尚未填上。
王梓柯提笔,试图勾勒出女人的样貌,可几经努力也不见成效,记忆中的画面反倒变得越发的模糊。他的画工着实不好,除了添乱,再帮不上什么。
又一次,揉皱的纸张被丢到地上,和另外几个散落一方的纸团相碰,王梓柯气馁地靠向椅背,手指用力地捏着眉心,试图让自己清醒的同时又希望再次入梦,好能得偿所愿。
他需要这个女人。
在妻子刚刚逝去的日子里就不断关注另一个女人,就连王梓柯自己都觉得自己挺混账的。但他没有其他办法,这里对他来说是一个存在着诸多不确定的陌生的世界,潜藏着不知道多少不利于他的因素。他当下看似占据的先知的优势,实则是揣着一把剑锋指向未明的利器,稍有不慎便会刺伤自己。
张沁心已经死了,而他还活着。两年的教训已经足够,王梓柯只想尽快开始新的生活。
所以他必须找到她。
这个他完全陌生但又绝对亲近的女人。
闭上双眼,周遭的一切声响更为清晰,王梓柯强迫自己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滴水的声音上,将其和记忆里的节拍融合,一步一步地重新走入了梦境。
他的梦其实不短,只是有很长一段难以启齿的画面总是被他刻意略过。在那场迷乱的沉沦里,王梓柯能清楚地感觉到一切,但又异常清晰地明白那不是他。那感觉着实怪异且尴尬。
温热的触感如约而至,一阵阵颤栗中,王梓柯恍惚听闻愈发沉重的喘息,以及间或伴有的轻声的嘤咛。
“告诉我,你是谁?”
王梓柯自觉终于问出了口,可女孩却仍旧无动于衷。鬓垂香颈云遮藕,粉着兰玉雪压梅。女孩沉重的鼻息打在他脸上,辅以不断起伏触碰到他的亲昵,摄掠走了所有王梓柯仅剩不多的清明的神智。
这真是一场折磨。
微凉的夜,房里的一切却是如此的暧昧与炽热,就连隔在他们身体之间的玉片挂饰仿佛都有了灼人的温度。那东西着实碍事,恍惚中的王梓柯忍不住上手,终于在准备扯下的那一刻捕捉到一丝清明。
“不。”
女人也回了神,在出声的同时即刻握住与她亲近万分的男人的手指。她此刻的声音娇柔,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王梓柯顿了一下,挂坠便轻易落到了她手里。黑暗里,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女人看不清的面容,片刻之后终于倾身。
“唔。”
女人的唇再次被他吻上,王梓柯只觉自己眼前的世界异常迷糊,他抛开坠子,反握住女人来不及抽出的手,再次带她堕入深渊。
他从未想过这一切会如此漫长。
他入梦不久就知道那晚很不对劲,他也并不享受,可他最终还是沉沦了。
再醒来时,星已轮转到了西边,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可以窥见一些光亮。王梓柯在空荡的房间里叹了口气,起身前往浴室清洗一身的黏腻。失去那股异常的燥热,他的心依旧躁动不安。
冷水从头淋下的时候,王梓柯的内心闪过一丝愧疚,为那个原本无意的女孩。混乱中他的理智规劝着他,可清醒时他再顾不上此,心中只剩报复的快感中。张沁心给他戴了那么久的绿帽子,而他,终于也实打实地奉还了一回。
当落在脸上的水珠转为温热时,王梓柯又想起了女孩的双手。他从醒来就在想她,只是这一刻,所有的感觉都向被无限放大发展。
她鼻梁高挺,腰肢纤细,双腿修长,耳后尤其敏感,左手食指旁侧有一块小小的疤,脖子上戴着一块刀形玉片,不是常见的战国刀币样式,而是一把大刀,刀柄是打磨雕刻过的椭圆柱体,刀身一面平滑,一面……刻有花纹。
王梓柯猛然睁眼,他再次回想攥着那块玉片时的场景,努力感受指尖的触感。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应该不是普通的花纹,而是笔画。
那块玉油滑之中带细微阻力,手感较沉,该是块好玉。坠子的绳结处已有磨损,显然是佩戴了许久。而会做成那种少见的样式,又让女孩贴身佩戴,再联系她对它的紧张程度,王梓柯猜想,那玉片大抵是家传的东西,那么刻在上头的,不是女孩的名,便是姓。他倾向于后者。
有了头绪,王梓柯便又有了斗志。他随意擦了身,就重新坐回书桌前。他没孩子,家里的两人又没有读书的习惯,所以一本字典都找不出来,只能打开手机,搜了百家姓,再一个个搜对应的繁体字,比照着找可能的姓氏。
左右结构,左简右繁。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王梓柯运气还算不错,比照到第十六位的“杨”姓时,他便觉得是了。左简右繁,右分上下,再加上左边那明显的一撇,他当即就确认了下来。
杨姓,22-26岁的小姑娘,长发过肩,身高在一米七上下。
王梓柯对这个梦里的女人终于有了些真实感。他再接再厉,推算起她出现的时间。她能反复出现在他的梦境里,必然不是巧合,很有可能正与他突然来到这个世界的事有直接关联。而他现在的人生,最大的改变就是没和萧淼有进一步的往来。他们的绯闻是在综艺录制后期传出的,如果是那个女孩影响了这件事的走向,那么她必定出现在那之前。但他的私人物品里又没有与她相关的东西,和他时常相处的魏明也丝毫没有提过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所以他们相处的时间绝对不长。且在梦里,她着夏装,床铺置凉席、薄毯,这时间线就能确定在一个半月到半个月前的范围内了。
综艺通告单还有留档,当时有三次内景和一次外景在桐江,两次外景去了滨海。划出的这段时间里,王梓柯没再去过其他地方。再者,从当晚房间的布置来看,那里应该是私人住宅。也就是说,女孩很有可能就居住在这两个市的其中一个。
范围越小,王梓柯就越高兴。可桐江和滨海毕竟不是小市,人口数量不少,就靠这么一点线索,查起来也无异于大海捞针。他一时之间想不到更多的细节,加上张沁心的案件还未了结,后续又有一堆事务需要处理,王梓柯只能暂时按下这件事,先专注眼前的一切。
张沁心被杀案由重案组接手,还是王梓柯记忆中的老班底,女刑警秦左漫,刑警谭佑,以及警队特聘的外援教授木夏。两年前,他们从他和萧淼的口供中找到破绽,逐个击破,迅速找到了真相。但现在,没了王梓柯这条线索,破案难度直线上升,重案组过了三天也没能找出真凶,目前唯一的进展就是破解了密室。
秦左漫和木夏来找过王梓柯两次,也在他和张沁心的家中借着上厕所的机会勘察过,可仍旧是无功而返。王梓柯无法确定凶手还是不是萧淼,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选择继续伪装失忆闭口不谈。
警官可以随便打发,可有一个人他是怎么也回避不了,那就是张沁心的父亲张天养。张沁心出身豪门,她的父亲张天养在桐江是鼎鼎有名的富豪,当年她嫁给他这个世界冠军,表面上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可暗地里,所有人都知道,她其实是下嫁了。
张天养对王梓柯并不怎么满意,但张沁心和张天养的关系也不好,再加上两人结婚后就搬到了更远的地方住,和他一年也见不上几次面,所以一直以来夫妻二人和张天养倒也是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但到底血浓于水,亲闺女出事,当爹的哪能坐得住?王梓柯在医院醒来做完笔录之后,张天养就气势汹汹地冲到病房,劈头盖脸地骂了他一顿,若不是魏明拦着,他恐怕就要对王梓柯动上手了。
“废物!”
王梓柯还记得张天养摔门而出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那时整洁的病房也已经被他闹得一片狼藉,他突然觉得前一次被抓了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在局子里对他而言是一种别样意义上的保护。
张沁心脾气不好,张天养比她更差。女儿的死对她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是以晨间到警局向重案组施加完压力后,他就马不停蹄地又奔向了王梓柯的家。
王梓柯几乎是一夜没睡,他此刻的憔悴恰好也能伪装成一部分伤心。张天养见他胡子拉碴,面上不悦,心里却是少了几分恼意。
屋里被王梓柯翻得乱七八糟,他为了找寻线索,将家里的纸质文件几乎是翻了个遍。有用的都被他放到了房间新清理出来的桌子上,没用的、未看的则还堆积在客厅。张天养进门时,扔在茶几上最显眼的一份正是他之前想让张沁心签名的离婚协议。
“你早该这么做!”张天养一敲拐杖,鼻孔出气,恨恨地看了王梓柯一眼。他步调缓慢地走到沙发的主位坐下,锐利的目光直盯着前方矮柜上张沁心的照片,似乎正在蓄力准备再一次破口大骂。
王梓柯也坐了下来,他神情冷淡,面对老人花白的头发终究是压住了心里的怒气,也放弃了那个几次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的称呼,低声说道:“……沁心的案子还没有下文,警察说得再等一段时间才能领回遗体。”
张天养重重地哼了一声,昂着头侧向一边,以表达对那帮查案无能的人的蔑视。
王梓柯无视他的表态,等了一会儿,见张天养没有再下指示的**,便接着道:“沁心没立遗嘱,但她的遗产我不打算要,等她的葬礼办完,我会写一份放弃声明交给律师。我们结婚时,集团给我的股份我也会转回给您。”
“你这是什么意思?”张天养的语气更加生硬,其中还透着威胁之意。向来,只有他能拒绝别人。
“您看到了,在沁心出事之前,我就打算和她离婚。”王梓柯不卑不亢,蹲了两年监狱,他多了更多耐心,也相应的,对原先的生活看得更加透彻,“上面的条款也写明了,我净身出户,那么这些东西就顺理成章应该转到您的名下。至于房子,等我找到新住处,也会一并交给您。”
“你这是什么意思?”张天养又重复了一遍,“你想跟我张家划清界限?”
“我只是不想继续这么活下去。”
“你当初娶沁心,难道不也是因为这个理由?现在她死了,你就想走了?王梓柯,没那么容易!”
被打磨得油光锃亮的拐杖猝不及防地向王梓柯砸去,还好他身手还在,准确无误地接住了这根杀伤力极强的武器。
他叹了口气,这动作却更加惹恼了阴晴不定的老丈人,“王梓柯,你想把一切都还给我,行,不用等到沁心的葬礼,三天内,不,你现在就从这栋房子滚出去!”
“……”王梓柯动动嘴皮,放弃了多言,他缓慢地将拐杖靠到沙发扶手旁,随后起身打开房门,“老爷子,您请吧,我收拾东西。”
被下了逐客令的张天养勃然大怒,抄起茶几上的玻璃杯就往王梓柯头上砸去,朗声便骂:“你这个废物!混账玩意儿!”
王梓柯这下没躲,任由那个玻璃碎在脚边,也任由头上隐隐作痛的伤口流血,他站在门边,又向旁侧了侧,保持伸手示意的动作,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老爷子,您请吧。”
张天养这才相信,这王梓柯当真是失忆了。他怒气冲冲,大步流星地再一次摔门而出。王梓柯看向他稳健的步伐,轻轻叹了口气,等见着人上了电梯才回身到矮柜里寻找药箱。他也确实该找个新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