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生日那一晚,我离家出走了。
可能还不到十八,也可能已经过了十八。但管他爹的,我说了算。
昏暗的客厅里,一个光膀子的中年男人四仰八叉地倒在灰色水泥地板上——李富为,我亲爹。
我抬脚试探性地踢了他一下,看他不动又把鞋底贴在他的脸上使劲碾压摩擦,他依旧没有要醒过来的前兆。
没想到安眠药的效果这么好。
我松了口气,看着他长短不一的胡茬和鸡窝头沾着我鞋底的泥土灰尘,被酒水和汗液糊成一团。那一瞬间,莫大的快感充盈在我的血液里,灼烧着我的身体。
今早老班还跟我说我的脸看起来很没血色,我没信她,我知道我有血,和妈妈一样的A型血。
地上十几瓶绿色空酒瓶泛着吊灯橙黄的光,我捡起最近的一瓶。突然有一个想法冒出来:如果直接砸头上,我的噩梦就会结束了。砸谁头上都行。
李富为那张令我憎恶的面孔异常宁静,我后撤两步,手指捏紧酒瓶挥胳膊向前,撒手,玻璃砸在墙壁的一瞬间爆发出悦耳的破碎声。
玻璃渣子滚了一地,有一些铺在李富为身上。我挑了块碎片,握在手心。等低头看到血滴在地板上,感官的刺激迅速拉我回到现实。
豆大鲜血似花,开在细碎的绿叶中,娇艳欲滴。
我转身从茶几抽纸盒里扯了两张纸巾包住左手,勉强止住血后回房间收拾东西。
其实没什么东西好收的,一套换洗衣服、牙刷牙膏毛巾还有充电器,装完书包还空一大半。
提起书包,攥紧车票,出门。
夜空高远,四周寂寥。刚才的兴奋劲在晚风吹拂中荡然无存,影子拖我拖得好累,眨眼不看,就拉得老长了。
有个词叫“平静如水”,用来形容我有点贴切,又有点不贴切。水就是水,扔块石子,涟漪不止。
可如果我现在被扔了块石头,我会毫不犹豫地吃了它。想到这里我才发觉自己是个整整一天没吃过一粒米的人,我张大嘴,西北风没滋没味,肚里空空如也。
倒是路边的爆炒油炸、香辣麻味和蒸煮清鲜勾得我口水淹了一肚子。操他爹的,怎么能这么香?
可我还是抵住了一路上各色小吃美食的诱惑,可以说是意志坚强,也可以说是一个字:穷。口袋里薄如蝉翼的人民币最终在车站对面的老杂货店重见光日,换来了一个汉堡和一块蛋糕。
“这个四块,这个五块,”满脸横肉的老板收了钱,抬起眼皮瞥了我一眼,“隔壁街有家药店。”
我内心升起疑惑:我看起来就这么像有病的吗?
直到我低头看着拿一块钱的右手,手背一条条干涸的血痕杂乱交错。手心的伤口不知道什么时候裂开了。
我把一块钱放回柜台上:“老板,有卖一块的矿泉水么?”
青绿色大巴车里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不是抠着脚打电话就是外放弱智短视频。我在中间过道一去一回,又下了车。
这里的大巴不听车票上出发时间的命令,只有当每个座位填满了人,才大摇大摆地轰鸣而动。
大巴车旁边有一个长木椅,被人横着躺下霸占了。我他爸的真想一脚连人带椅干翻掉。可偏偏公安局就在旁边。
我抱着晚饭四处游荡,最后找了个石墩子坐下。虽然汉堡表面包装袋印着两个大字叫做“汉堡”,实际上就是两片软塌塌的面包中间夹着恶心黏腻的奶油。可我实在太饿了,三口就吞下肚。
接下来是蛋糕,其实就是叠得比较高的甜腻糕点。真的很搞笑,不过是垃圾,套上华丽的包装纸,再打上个讲究的名称,就可以冠冕堂皇地跃升一个阶层了。
我没有像吃汉堡一样着急地吃蛋糕,而是把它放在大腿上,双手合十。斜前方的影子显得十分矮小,我对他笑了笑,就当做给你过生日吧。
十八岁生日,好不好?
小朋友迫不及待地闭上眼,对着天上的月亮许愿:明年的今天,吃个真蛋糕。可以再贪心点的话,我想吃草莓味的。
草莓酱淋满整个蛋糕,最上面放满草莓,中间夹层全是切成丁的草莓块。别说他了,我光是想想就已经咽口水了。
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对面垃圾堆里若隐若现的荧光绿眼睛。
我咬了一口蛋糕,口腔里都是浓郁的廉价糖精和防腐剂味,我皱着眉十分勉强地咽了下去。简直是在糟蹋钱,还不如买几包干脆面。
我拿着几乎没动的蛋糕走到对面,绿眼睛藏起来了,哼唧声却清晰可闻。
“小可怜,吃蛋糕吗?”我俯身朝漆黑一片的角落问道。
回应我的是不明所以的磨牙咧嘴声。“臭狗,爱吃不吃!”我不耐烦地扔下蛋糕,转身就走。
一辆载满乘客的橙黄色大巴停靠在绿色大巴后面,然后车上全部乘客下车上车。走狗屎运,我坐的大巴提前发车了。
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夜晚,我告别了十七岁的自己。可在大巴车上,当我穿过了那座自以为永远难以逾越的大山后,十八岁的我回头拉住他,许愿一同私奔,许愿再不分割。
至此,生日的三个愿望全部用完了。
我不愿清醒地挨饿,看过窗外灰蒙蒙的夜景便开始打瞌睡。靠背是坏的,只要施加点压力就会倒下去。邻座散发着老人香水味的阿婆在我脚边放了个装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的红塑料袋。
因此我一路上只能曲着双腿,怀抱书包低头扑在前面的靠背上睡觉。
人一放松下来就容易瞎几把乱想,将睡未睡之时更是喜欢走马观花过一遍人生,然后长嗟短叹。我强迫自己专注感受路程中的颠簸。
别论是与非,不判对或错。反正走的每一步都算数,谁管你往哪个方向走。
迷蒙中到站了,我穿着短袖短裤,一下车就被冷风给灌了个清醒。
云新的秋夜好冷。
我从车站走到早就找好的出租屋里,体感温差类似于从冰箱冷冻箱进入冷藏箱。
房东去另一个城市照顾念高三的孩子,也就是陪读。房子属于老破小,位置偏又急于脱手,因此租金很美丽。
屋内空间很小,家具老的掉牙:一碰就嘎吱响的床,两扇门都摇摇欲坠的衣柜,划满了抓痕的桌椅,墙角耷拉着蜘蛛网,蚊虫围着明显弯有几轮黑圈的灯管转。
别的暂时可以忍受,可我想要房间亮堂点,于是凭借记忆在附近吹着冷风找了家什么都卖点的杂货店,买了一支灯管。
老板跟我介绍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我只记住了一句话:它超亮的。
我把椅子放在桌子上,推到灯管下,打开手机闪光灯用嘴衔着。换下来的灯管脏到让我不想再多拿一秒,直直地摔下去估计会碎掉,我只能蹲下身小心地把它放在桌子上。
要是我知道这样会让本就不结实的椅子摇摇晃晃然后把我抛下去,我宁愿让灯管摔碎。
房间小有小的好处,一摔就倒在床上。头还枕在了软软的……我靠!书包!
我赶紧翻身坐起来拽开书包拉链,拿出夹层里的徽章仔细检查——完好无损。我的心也终于摔到柔软的平地上。
我捧着徽章向后一倒,手机在地上,闪光灯给灰尘照出一个扇形的舞台,我看着它们飞舞,飞舞,直到两只眼的上下眼皮合起来再也睁不开。
等我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了。我起身捡起地上没电的手机充电,从书包里拿出衣服毛巾和牙刷牙膏走进卫生间洗澡洗漱。
洗完后我站在镜子前观察自己的脸:稀疏的胡子已经剃掉了,前阵子剪短的头发现在长度刚刚好,最重要的是昨晚睡得不错,气色还行,虽然还有点黑眼圈。
房东说可以用厨房,冰箱还有点存货也可以吃。我煮了锅饭,拌着西红柿炒鸡蛋吃。
下午四点五十分,我带着一把新买的扫把在保安眼皮底下走进六中。
我不是这里的学生,却对这里的一切熟悉至极。我知道现在是每周四固定的劳动课,扫把就是通行证;知道猫主任喜欢在饭堂门前的草堆里撒娇卖萌讨火腿肠吃;知道怎么避开摄像头打开铁门上天台;知道怎么偷偷在体育课从侧门铁丝网里拿外卖;知道哪一天哪个窗口有炸鸡腿吃。
我还知道,前两天治学楼一楼架空层的荣誉墙上已经贴上了期中考年级前五十的风采照。为了不引人注目,我悄悄拿出手机快速按下快门就揣回兜里了。
后来我在楼梯口点进相册查看,二手破手机拍照非常垃圾,某一格照片,一半明一半暗模糊不清。
还是等晚点人更少时再好好拍一张吧。
收起手机,我往隔壁实验楼里爬楼,一直到第八楼才停下,沿着地上不太明显的白粉笔画的断断续续的线走。
一条线段落一脚,最后拐进一个小过道里。接着往上爬一层楼。尽头处是一扇配有大锁的铁门,我拿起墙角的一字夹,掰直了往锁芯里捅,锁开了,天台就到了。
天台的围墙很高,地上的人抬起头也看不见天台里的一切。我低头看手机里的时间,五点零八分,很快就到了。
总不能傻愣愣地站着,我从口袋里掏出折成小方块的超市促销传单,展开来仔细阅读。
大概过了一分钟,铁门被人犹豫着打开了。
程望舒推开门,探出头看到我,我抬头跟她对视。
她穿着整洁的校服,长发披散,发尾好像有点湿,手里拿着画本和铅笔——她放学后一般会上天台画画,也可能会留在教室做题,然后五点四十左右骑自行车去一家机构上课,九点下课再骑回家。
程望舒显然惊讶于有其他人在天台上,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就在我以为我稳了的时候,她开口对我说:“打扰了。”说完转身便走。
“程望舒!”我着急唤她。
她回头重新打量我的脸。
“你认识我?”
“认识,你等一下我是……”
正当我激动地想掏出手机点进微博证明自己是她的粉丝,一条微信消息弹了出来,像突如其来的冷箭扎在喉咙上。
【周一扬:你爸来学校找你了。】
我张着嘴巴以一种特傻瓜的表情愣在原地。李富为好死不死的干嘛来学校找我?操他大爷的不是都已经给他十几张红票陪葬了吗?
程望舒看我没有动作,问:“同学,你是哪个班的啊?我好像对你没印象。”说完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我当然不可能说实话,嘴巴在前面输出,脑子在后面快马加鞭,“2班的,你不记得我很正常,我是看你的名字和照片在荣誉墙上,就记住你了——那个什么,我就是上来吹个风现在就走。”
两只影子在某一刻重叠在一起,很快又分开。
周一扬又发来一段视频,我躲进一间开了门的空实验室里,摸黑着看,声音只调到一格。
视频中李富为猛踹倒在地上的桌椅,书本试卷散落一地,周围一圈的同学挪开桌子避得远远的。就好像给李富为让出一个随意表演的舞台,看着李富为小丑一样的滑稽动作我就忍不住发笑。
刚哈哈没几声,班主任张莉晴就领着一群保安进教室。李富为咒骂声和同学叽喳讨论戛然而止,视频到此结束。
我长按发语音:“周导——这戏不错啊,就是怎么不拍久一点啊?倒是让我看看傻**是怎么被撵出去的啊,哈哈子凭父贵,我马上就要出名咯。”
很快周一扬打来语音通话,我秒接。
“周一扬你够有种啊,敢当着莉晴的面玩手机,不怕被抓啊?”
那边安静了两秒。“白榆,”张莉晴的声音还是冷静到令人头皮发麻,“你现在在家吗?”
“在啊,不然我请假干嘛?旅游?”
“白榆,你听老师劝,”张莉晴的声音压得更低了,“现在立马去……”
“派出所?”我反应迅速接住她的话,对方静默片刻,想来猜对了。原来她是害怕李富为回到家逮到我把我往死里打,“家庭纠纷”、“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些话我耳朵都要听出茧了,不用再专门上一趟派出所去听。
“没事,其实我已经搬出来住了,劳您担心了,老师。”
然后张莉晴啰里吧嗦叽里呱啦半开导半安慰说了一大堆,我左耳进右耳出装模作样地“嗯嗯嗯”。没多少回合我嫌吵死了,装网络卡顿给挂了。
我打了国际电话给远在美国的我妈,担心话费太贵就在接通后直奔主题:“妈,你不是说让我在国外读书跟你住吗?我想了想,觉得不用等明年了,今年就可以,叔叔和阿雅妹妹介意的话,我住你家附近就好。”
“呃,小榆,怎么突然改变主意啦?之前怎么劝你都不来的——自己玩好不好?妈咪在打电话诶。”后面温柔细语是讲给六岁的江心雅听的。背景音有小孩尖声嬉戏声,估计她们又是在儿童乐园里。
“意思是现在不可以,那一年之后呢?”
“你现在能好好照顾自己的吧?我给你再打点钱吧。”
“妈,我不是来要钱的。”
“妈知道,现在太突然了,你叔叔最近非常忙,都没时间回家,而且啊,出国不是一句话的事,你长大了肯定也多少知道一点吧。妈妈答应你,上完高中一定接你到身边,妈妈不会食言的,小榆乖乖跟你爸再住一年,以后就你跟他难见面了。”
最好李富为下地狱去,永不再见都不为过。
“嗯,我知道妈妈不会骗我的。”我强撑笑意。
她已经有了新家庭,骗我又怎么了?我就是一个拖油瓶,是累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