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老低沉的声音里蕴含着巨大的威胁,简从宛紧张得抓住了时章的手臂,浑然不觉自己的指甲已经掐进了时章的肉中。
时章右掌翻动,想要动用法力将自己与简从宛带离,然两人却分毫未动。他这才意识到,他们好像被困住了。
在这幽黑不见五指的地底,时章闭目,肉眼不可见的阵法在此时显露了出来,他与简从宛的双手都被缚上了无形的束带。
“你是何人?”时章警惕地看向四周,厉声质问。
对方并未答其所问,反而自顾喃喃:“你的眉眼,可真像你母亲……”
时章自生下来便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也从未有人在他面前提过这样的称呼。他好像本就该不知来处,而如今这两个字的出现,像是触碰到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隐痛。
他感觉到灵魂的最深处在痉挛,那般的痛苦难忍。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给我滚出来!”
对方不再有任何回应,只是这幽深地底开始升出如同发着萤火般光芒,一柄银色长枪从他们踩着的地面缓缓出现。
这长枪通体如同银霜,即便在这样一个地方,枪头却分毫未收地敛着寒芒,即便是简从宛这般不识货地也能看得出,这东西,定然有无上法力,比之她在不周山时见过所有人的法器都要厉害。
“这晦朔长枪,物归原主了。”
余音回荡在这地底,那声音便也随着长枪的出现而消失不见了。
时章伸出手,长枪便像是认了主一般落到他的掌心。
时章稍稍错开步子,轻飘飘地挥动了一下这柄长枪,面前的石壁便轰然而倒,整座山似乎都在开始裂开。
握住这枪柄,时章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源源不断地流入他的身体之中,这是一股他从未见过的,巨大的力量。
“时章,这个地方快塌了!”简从宛见时章还无反应,使劲儿扯了下他的袖摆。
时章的头缓缓转过来,这下,轮到她彻底呆住。
他那原本深灰色的瞳孔如今变成了银色,好像十五那天夜空中的冷月,为他镀上了一层同晦朔一般的银霜。
周围在陷落,两人就这般互相望着彼此,久久未言。
简从宛身边落下一块巨石,巨大的碎裂声将她从时章的眼神中抽离。
旋即时章如一阵风般瞬移到她身边,单手揽住她的腰肢,带着她飞离此处。
轰鸣声还在继续,简从宛被时章揽住腾于半空,她看见方才他们坠下的小石山正在不断倾塌,看到村民们跑了出来,看到了他们无助的哭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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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周山,时章与简从宛逃离后的第四天。
灵犀仙殿被魔族太子带人砸了个稀巴烂,门口的扫厄兽也负了伤,趴在坑坑洼洼的伏龙场上休养生息。
不周山的万叙大阵被破,其余宗门个个自危,日日提心吊胆,都生怕自己宗门也会遭此浩劫。
复伏生坐在侥幸未坍塌的偏殿之内,他的双手垂下,很明显地可以看到他原本完好无缺的右手缺了一个小指。
那日魔族太子殷玹携魔族众将攻上了不周山,不周宗门众人都以为会是一场血战。
熟料他们仅仅只是伤了复伏生一指,毁坏了山上的殿宇后迅速撤离。
此番行径不像是动了真格,倒更像是一种挑衅与警告
底下坐着的长老们口中在喋喋不休的争吵,复伏生却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他脑海中满是殷玹走时同他说的话:“我父尊托我告知你,待他突破封印之时,便是你们的死期。还有,叫复伏真莫要再藏,当年的债,是时候清算了”
当年的债,当年的债……底下的几位长老还在争吵,复伏生狠捶了身下的椅子把手,怒道:“闭嘴!”
偏殿内一下安静了下来,复伏生伸手挥退了他们,唤来了自己的徒弟裴思故。
裴思故这些日子一直在忙着组织修缮不周宗倒塌的建筑,被复伏生匆匆唤来时,头上还满是灰尘。
他知道师父这些时日心烦意乱,这时候找他为何,他也猜到了个七八分。
复伏生看向自己的三徒,他本有六个徒弟,如今却只剩下了三个,其余三人皆死于非命,让人心痛。而这三人中,又属裴思故在外游走最多,他想,自己这位徒弟或许是出外去寻时章的不二人选。
裴思故得了令,回屋收拾东西。
他行囊不多,只带了几件随身衣物。背上行囊推开院门后,他望向了那个生着蔷薇花的院墙,左手不自觉地摸上另一手腕上的红绳。
想到那张面容,他沉重的脸上开始有了笑意。
俄顷,裴思故便御剑飞离了不周山。
他此行,打算先回一趟北丘,那里是他的家,更有他所需要的东西。
北丘境内镇压着好几只万年大妖,当年仙魔一战,魔尊被镇压后,这几只杀人如麻的妖连同一些小喽啰一起被送进了北丘这个极寒之地。
如今魔尊复辟,在北丘大阵之下的妖鬼也隐隐躁动起来。
裴思故到时,他的父亲已经前往极妖之狱巡视,家中唯有母亲一人。
作为家中独子,按常理来说应当是在陪伴在父母身旁的。可当年裴父却不顾族人的阻拦将裴思故送往了不周山,他不想自己的孩子也同自己一般,终生囿于这极寒之地不得脱身,他也想让自己的孩子能在继任家主前看看更为广阔的天地。
冰天雪地之中,伫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宅院,裴思故在风雪中打开了家中院门,家中那位白胡子花花的老仆看见他回来,眼中是藏不住的欣喜。
“少爷!”转而他腾挪着步子小跑去屋中唤了自家夫人:“夫人,夫人,少爷回来了!”
裴思故笑着往内院进,便见自己的母亲从内推开了自己的屋门,屋内的热气在遇到极寒后立马化为雾气,裴思故揽着母亲的肩膀进了温暖的屋子里。
母子二人坐在火堆旁,北丘极寒,冬季长达半年,人间的初夏,却仍旧还是北丘的深冬。
这般寒冷,已经不是靠御寒术能抵挡的了。就像人族的冬天一样,北丘需要烧一种名为火枝的灵木挨过冬季。
“父亲何时去了极妖之狱?”裴思故将手搭在火枝炉上空,汲取着温暖。
“已经去了快两个时辰了,应当快回了。”
母子二人就这般在屋子里说着话,半个时辰后,裴思故终于提及了他想要的东西:“母亲,等父亲回来,我想同他说一件事情。”
裴母自儿子回来后嘴角的笑就没有落下去过,她问道:“何事?”
“我想要闻风仪一用。”
听这话的裴母脸色一变,这闻风仪乃是裴家世代相传的法器,这六界无论是何物,变幻为何模样,都逃不过闻风仪的追踪。
此物之重要,三千年前仙魔大战之时才拿出来用过。
裴母想问儿子原因,一本不该出现在此地之人出现扰了母子二人的对话。
冰天雪地之中,原本该看守极妖之狱的裴九出现在了裴家仙府。
见到裴思故的第一眼他有些惊讶,可是如今不是寒暄的时候,他嘴动得飞快,同门内的母子说道:“夫人,少爷,狱内的那只狐妖逃了,家主让我回来求援!”
屋内的母子二人没有多说什么,彼此看了一眼,裴思故抽出自己的佩剑,拦住了母亲想要出去的步子:“母亲,我去找父亲,你布置人马确保北丘安稳。”
裴母点头,便见自己的儿子御剑飞入了漫天飞雪之中。
不多时,北丘上空已经布满了修士,见裴思故,这位未来的裴家家主,他们纷纷恭敬行礼。
不过他们却不能追随裴思故而去,因为景夫人吩咐了,要他们死守北丘界,决不允许一点儿消息外泄,更不许狱中大妖再出逃。
这只万年狐妖素善魅惑人心,当年引得一位仙门宗主自戕,在仙魔大战之时,更是凭一己之力杀掉了近万名修士。
此妖出逃,不知又要如何为祸人间。
裴思故沿着父亲留下了记号一路追去,追到了一片火枝林中。
在这一片雪白之中,带着红褐色圈纹的火枝木尤为乍眼。他御剑稳稳下落,走进了林中。
林中寂静,雪色刺得裴思故的双眼胀痛。
脚下及脚踝的积雪踩起来嘎吱嘎吱地作响,前方的树枝上停着一只拳头般大小的不知名小鸟。
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裴思故停下脚步,耳边传来一阵轻快的口哨声,然这口哨声却在此情此景之下显得如此诡异。
身后有人在靠近!裴思故猛地一转身,便见自己的父亲被狐妖挟持着走了出来。
她的皮肤因常年关在地底而显露着不正常的白,一头红发垂落到地上,被关了几千年,终于得以重见天日,她脸上带着孩童般的餍足。
狐妖的长长的指甲刺入裴父的脖颈里,她笑咪咪地看着裴思故,轻挑地舔了舔嘴唇:“原来裴家的下一任家主长得如此水灵,不若你跟了我,我便放过你的父亲?”
裴家家主被这句话气得青筋暴起,他怒道:“妖孽!”
狐妖根本不恼,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裴思故:“怎么样?如此我便放我你父亲。”
裴思故握着剑的手背青筋暴起,他看了一眼父亲脖子上的血洞,道:“好。”
他缓缓朝狐妖走近,伸出手想要接过父亲来。
在握住父亲手的那一瞬间,他握在右手中的剑毫不迟疑径直刺向了这狐妖。
他出手的乃是杀招,手中的破妄剑顿时与他合二为一,以不可阻挡之势朝狐妖袭去。
在剑尖仅离狐妖一寸之时,却见狐妖的头颅以不正常的姿态生生转了一圈,露出了一张裴思故可看而不可得之人的面庞。
那般昳丽的面庞,鼻尖那颗独一无二的美人痣,还有那流盼生辉的眼眸,让裴思故生生收了力。
力道反噬,将裴思故重击在地。
狐妖又变回了原本的面庞,她捂着嘴偷笑:“原来……你喜欢她啊。”
她**的双脚踩在雪地里,一步步朝裴思故靠近,她露出动物的本性努动着鼻子细细嗅吻裴思故的味道,修长的指甲刮着裴思故的耳朵,“长得这么好看,可惜了,如今得死在我手上。”
她那双与年轻脸庞不相匹配苍老的手握住了裴思故的头顶,千钧一发之际,狐妖收到了来自极域的声音。
“浊青,回来。”
浊青的手顿住,她脸上的欣喜压都压不住,这是尊主的声音,尊主回来了。
她的离开卷起了足下雪,雪粒子扑朔朔打在裴思故的脸上,他仰头看着布满修士的天空,眼睫微颤,他不知道这属于北丘的风雪,究竟何时才能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