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然后是刺眼的白光突然炸开,像手术灯般直射瞳孔。
江恪下意识抬手想要遮挡,却听到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手腕被某种环形装置牢牢固定,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渗入骨髓。
培养舱。
这个认知突兀地浮现在脑海,让他猛地绷紧全身肌肉。
视野逐渐清晰。
弧形玻璃罩上凝结的水珠映入眼帘,在顶灯照射下折射出扭曲光斑。透过模糊的玻璃,能看到实验室雪白的墙壁上布满蜂巢状监控探头,每个黑色镜头都像窥视的眼球。
“呲——”
右侧传来气压阀释放的声音。
艰难地转动眼球,在相邻的培养舱里……
橘红色头发的女孩像胎儿般蜷缩在营养液里。苍白的皮肤上爬满蛛网状的青紫色血管。那些细如发丝的导电纤维从她手腕、脚踝刺入,连太阳穴处也嵌着两枚闪着寒光的接口。金属丝随着脉搏微微颤动,将淡蓝色液体源源不断注入血管。
有些部位甚至出现了排异反应,从皮肤溃烂处飘散出絮状的组织残渣。
“第七代适应性测试,开始。”
机械女声响起的同时,所有培养舱亮起刺目的红光。
女孩倏然睁开眼睛!
……却没有瞳孔。
整个眼眶被银蓝色的光流体填满,好似两汪被月光照亮的毒泉,在培养舱幽绿的营养液中诡异地浮动。
她的下颌不正常地张合,嘴角一直撕裂到耳根,却诡异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导电纤维突然集体收缩,像被激怒的蛇群骤然绞紧。皮肤下的血管接连爆裂,在营养液里晕开一朵朵猩红的花,又被循环系统迅速抽走,只留下淡粉色雾状痕迹。
后颈的神经接口传来烧灼般的脆响。
某种冰冷的液体正通过导管注入脊椎,所过之处像是被千万根冰针穿刺。
于是江恪疯狂挣扎起来,金属束缚带勒进皮肉也浑然不觉。培养舱里的营养液随着动作剧烈晃动,在玻璃内壁上撞出细密的泡沫。
就在这时,舱外闪过一道银灰色的身影,在转身的刹那,胸前闪过一丝银光——
“砰!”
现实中的江恪猛地从床上弹起,额头狠狠撞到上铺的金属底板。
剧痛让他瞬间清醒。
冷汗早已浸透背心,布料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令人不适的黏腻感。指节仍死死攥着床单,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梦?
窗外,尘暴永无止境地拍打着哨站的外墙,细碎的沙粒撞击金属的声音像是某种诡异的催眠曲。
江恪机械地抬手抹了把脸,掌心里全是冰凉的汗水。
他试图深呼吸平复剧烈的心跳,却发现自己的肺部像是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次呼吸都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那些画面依旧顽固地黏在视网膜上:女孩爆裂的血管,导电纤维蠕动的姿态,还有……
由于翻身下床时动作太急,眼前顿时炸开一片黑白噪点。右腿膝盖狠狠撞上金属储物柜的尖角,发出“砰”的闷响,然而黑发能力者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踉跄着扑向洗手台。
水龙头被拧开。老旧管道发出低沉的呜咽。水流先是泛着铁锈色,渐渐才变得清澈。
掬起一捧冷水狠狠拍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
抬起脸时,镜中的自己面色苍白如尸,琥珀色的瞳孔微微收缩,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水珠顺着高挺的鼻梁缓缓滑下,在下颌悬停片刻,滴落在洗手池里,发出细微的“嗒”声。
右手下意识地探向颈后,指尖在皮肤上摸索着,却只触到一片光滑。
果然只是场噩梦。
“真是见鬼了……”
江恪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余光突然捕捉到镜中反射的异常。
角落里那张白予简的床铺整齐得近乎刻板。被子被叠成棱角分明的方块,床单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连枕头摆放的角度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仿佛根本没人使用过。
甩了甩手上的水珠,随意在裤腿上蹭了两下,转身带上门走出房间。
走廊里弥漫着刺骨的寒意。
尽头的楼梯间传来设备运转的低沉嗡鸣,其间夹杂着尖锐的啸叫。
顺着声音走下楼梯,作战靴踏在金属阶梯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回响。而每下一级台阶,那声响就清晰一分,渐渐能分辨出液体翻滚的咕嘟声。
转过最后的拐角,只见厨房的门虚掩着,暖黄的光线从门缝漏出来,在走廊地板上投下摇曳的光带。
推开门的刹那,浓郁的咖啡香气裹挟着电磁炉特有的金属灼热感扑面而来。
晨光透过积尘的窗户斜斜地洒进来,在蒸汽中形成几道朦胧的光柱。
“早。”
熟悉的声音从电磁炉旁响起,音色像被晨露浸润过般清冽。
白予简微微低头,银灰色发丝垂落在额前,在侧脸投下细碎的阴影。修长的手指正稳稳握住咖啡壶把手,以一个精准的角度倾斜,让深褐色液体如丝绸般划出完美的弧线,依次滑入两个马克杯。
“哨站初步巡检结束,所有功能模块均已按修复优先级完成排序。”他没有抬头,只是轻点终端,“正好你醒了。趁着尘暴间隙,三分钟后我们出发去维修塔顶的通讯设备。”
半空中立刻展开一张全息投影。
密密麻麻的维修列表用红黄绿三色交错标注,其中几条关键项正急促闪烁着。
江恪眯起眼睛,视线却是从对方挺括的制服领口滑到扣得一丝不苟的袖口,最后落在那只正在操作终端的手上。指尖泛着不自然的红,指节处还有轻微的发白,显然已经在低温环境下工作了很久。
于是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双臂抱胸时故意让作战服布料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你该不会整晚都没睡吧?”
声音里带着刻意的拖腔,与几分调侃的意味。
"睡了四小时十七分钟。"咖啡壶把手上的手微微一顿,陶瓷底座与金属台面相触时发出“咔”的一声轻响,"足够恢复基础精神力储备。"
江恪从鼻腔里挤出一声轻哼,没再接话,而是慢悠悠晃到桌前,随手抓起离自己最近的杯子就往嘴里灌——
整张脸瞬间皱成一团。
“咳!这是什么玩意儿?!”
他猛地呛咳起来。舌尖在口腔里来回刮擦,试图驱散那股浓烈的焦苦味。
白予简端起剩下的马克杯,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87℃水温,15克研磨度,3分02秒萃取时间。”喉结因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杯中的深褐色液体泛起细微涟漪,“分毫不差。”
“连咖啡都要按标准流程煮?真不愧是白家。”
夸张地翻了个白眼,江恪转身将物资包的拉链粗暴地扯开,一阵翻找。罐头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最后拎出了个锈迹斑斑的糖罐,拇指顶开盖子,直接舀了满满三大勺白糖,倒进杯子里。
深褐色的液体表面立刻泛起浑浊泡沫,仿佛正在进行某种危险的化学反应。
“看好了。”他得意地晃了晃杯子,糖粒撞击杯壁发出细碎的声响,“这才是人喝的东西。”
目睹完整个操作过程,白予简微微扬起眉毛,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你的味蕾……”略作迟疑,像是在检索最恰当的表达,“难道经历过什么特殊的基因改造?”
正要把糖罐抛回物资包里的手闻言一抖,金属罐子从指间滑落,哐砸在硬实的地面上。
江恪偏头略作思索,突然眨眨眼,将杯子递向面前的向导,眼角弯起狡黠的弧度:“要不要尝尝看?”
语气轻快,带着恶作剧得逞般的期待。
视线在杯沿沾着的可疑污渍上停留了整整三秒——白予简确定自己刚才清洗时每个杯子都经过了三次冲洗和消毒,所以这要么是咖啡渣,要么就是某人故意蹭上去的什么脏东西——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
战术靴跟轻轻磕在金属柜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必了。”
指尖在马克杯壁轻轻一叩,将其推远,然后似是无意地抬手看了眼终端上的时间:“现在距离预定出发时间还剩48秒。”
对这个拒绝毫不意外,江恪耸耸肩,仰头将甜得发腻的咖啡一饮而尽。几滴深褐色的液体从唇角溢出,顺着下颌滑落,最终隐没在作战服领口磨损的纤维里。
“味道真的很不错。”
故意咂了咂嘴,拉长尾音,并抬起胳膊用袖口重重抹过嘴角。粗粝的布料蹭过皮肤,留下一道可疑的灰痕。空杯子在他指尖灵活地打了个转,然后沿在晨光中划过一道银亮的弧线。
“当啷”两声脆响。
马克杯在水槽里弹跳着转了小半圈,杯柄歪斜地卡在排水口边缘。杯底还粘着几粒未化的砂糖结晶,在残余的咖啡液里慢慢沉底。
银灰色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浅灰色的眼眸微微眯起。
这个稍纵即逝的细微表情变化被江恪精准捕捉,使他不自觉牵起嘴角。那股自噩梦醒来就一直萦绕在胸口的郁结,此刻忽然消散了大半。
窗外,尘暴的前锋已经开始在地平线上聚集,铅灰色的云层缓缓压境。哨站的金属框架在风中发出细微的震颤,像某种不详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