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没人,舍友们应该还在上课。
吕南生把伞合拢了,拿到鼻前深嗅一口,雨水气扑面而来,与一般人的雨伞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随手把雨伞丢在阳台上,任雨水淋漓了一地,鞋湿透了,双脚泡得酸胀,这也许就是谢岩之趴在雨水里的感受吧!
他踢下两只湿鞋,光脚站在地上,拉开抽屉,把两张百元大钞扔进去,然后摸出一张照片。
照片尺寸不大,虽然过塑过,到底抵不过岁月侵蚀,泛着黄,带着旧时光的影子。
照片上,一对少年男女,羞涩而亲密地站在一起。
少女长发披肩,长裙本应是纯白色的,被时光晕染成了杏色,眉目温婉,低头看着自己手指,眼角的笑意却是满满地溢出来。
少年简单的白衬衫,蓝色牛仔裤,一只手背着,另一只手虚扶在少女肩上,羞涩地抿着嘴,同样没有看镜头,侧过身,温柔地看向一旁的少女,一粒红痣,染得薄薄的耳垂晕上粉色。
谢岩之,十八岁的,还未经世事磋磨的谢岩之!
来A大五百七十八天,这是他离谢岩之最近的一次。
五百七十八天的打探,五百七十八天的跟踪,五百七十八天的抓耳挠腮,五百七十八天的辗转难眠,这一刻都得到了回报。
吕南生闭目扬起脸,细细回味那个独属于他的瞬间。
细密的雨线纵横交错,趴在水里的人,倔强地昂着头,额发贴在眉头,远山一般的眉,水墨画就的眼,色泽淡然的唇,发出爽朗至极的大笑。
仿佛,不是跌进污泥,而是攀上了高山大川,一览众山小。
谢岩之与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在他想象中,谢岩之就如沈云苏,忧郁,痛苦,自怨自艾,最终让无情的命运吞噬。
他知道谢岩之当年被吕春阳整断了腿,一个在最美好的年纪,残了腿的少年,心底还会有多少阳光呢?
在他想象中,他自己就像一束光,照进谢岩之昏暗的人生。
谢岩之会像溺水的人抓住稻草一样,牢牢地握住自己伸出的手,然后,与自己一起沉沦……
可是,现实中的谢岩之,是博学的,坐于三尺讲台之上,侃侃而谈;也是快活的,吕南生经常抢占第一排座位,总能注意到谢岩之无意间轻轻敲打轮椅的手指,那是一个人生充满趣味的人无意间碰撞出的轻快旋律。
吕南生睁开眼睛,接近一个心有阳光的人,看似容易,可若想再近一步,就会很难……
他把目光转到那个少女身上,沈云苏,母亲,为何最终,不幸的只有你呢?
吕南生抱着照片躺在床上,嘴角勾出一丝冷笑,今日,他触碰到了谢岩之,两次!
两次,谢岩之的血肉,紧紧挨着他的,与他的血液一起奔流;两次,谢岩之的骨骼,掌握在他的臂弯之间,宛若镶嵌在一起。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今夜,想来,暂时没有噩梦了。
他把自己蜷缩起来,脸埋进谢岩之的线衣里,衣服洗得很干净,只残留着洗衣液的清香,但总是聊胜于无……
再见到谢岩之时,吕南生敏锐地注意到,谢岩之病了,嗓音干涩中带着微微的鼻音。
毕竟初秋天气,淋雨 感冒,几乎是必然组合。
谢云也坐在第一排,自以为不引人注意地向着谢岩之做鬼脸,在引起男人无奈的笑意后,又装出正襟危坐的样子,侧目打量周围同学惊羡的眼神:她的爸爸,是大学教授呢!虽然残了腿,也不减风度翩翩、学识渊博。
注意到吕南生看他,谢云回首嫣然一笑。
谢云长得很美,却不像谢岩之,她的美是浓墨重彩的,黑葡萄一般的眼睛,丰腴的唇,想来是像她那开小超市的母亲。
吕南生刚入学就知道她,军训时最出风头的女生,又是同校副教授的女儿。
谢云早就习惯了成为男生注目的焦点,不过被吕南生这样的男生注意,总是更得意的。毕竟吕南生是有名的系草,衣着打扮,也是时尚有质感的。
她眨眨眼,做出个注意听讲的调皮手势。
谢岩之咳了一声,吕南生立刻从谢云身上移开了眼神,凝神望去,只见茶杯中的茶早就见底,只剩下茶叶,空荡荡地置身于轮椅上的杯洞里。
这是个表现的好机会!
吕南生当即站起身,椅面哐当回弹,邻座的女同学吓了一跳。
“不好意思,出去一下。”
吕南生位置选在第一排靠墙,既靠前又不引人注意,出去时若是从侧门走,也是能够悄无声息的。
可是,他直直地从讲台下方空地穿过去,全教室的人大部分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吕南生毫无引人注目的自觉,在谢岩之面前停下,低声道:“对不起,教授,出去一下。”
谢岩之点点头,黑白分明的眼眸中藏着点儿笑意。
吕南生这么大动静地走过来,他总是不好鼓励的。可是,羞涩腼腆的少年人,横冲直撞起来,让他止不住笑意。
吕南生也笑了起来,带着点儿羞涩,然后拿走了谢岩之的杯子。
放回来时,满满的一杯温水,泡着胖大海,还有一板金嗓子。
“多喝点儿水,嗓子才不会痛。”吕南生压低声音嘱咐,脸颊红润,额角挂着汗珠,微微喘着粗气,显然是一路跑回来的。
最近的药店,似乎也在校门外。
谢岩之怔了一下,前排有个女生哼了一声:“马屁精!”
吕南生面色自然,回到座位上,周围人的注目礼仿佛都不存在。
不一会儿,邻座女生传过来一张纸条:谢谢你,底下画着一个爱心。
吕南生皱眉看过去,谢云单手支颐,一副我懂你心思的娇羞笑容。
后座的林远戳了戳他的脊背,挤眉弄眼地笑:“行啊,兄弟,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呐!”
吕南生冷笑一声,把谢云的纸条团起来,丢到林远头上。
谢岩之又咳了几声。
下课后,一堆女生围上去问问题,拿一些课堂上讲过的问题,叽叽喳喳地把谢岩之围得水泄不通。
吕南生走过去,大声道:“教授病了,有问题下次再问吧!”
谢云跟着帮腔:“对对,都散了散了,有问题发邮件吧!”
“哦哦,教授,您好好休息!”众人依依不舍,却又心不在焉地,呼啦啦散去了。
谢云走过去,站在谢岩之身边,一副独一无二的亲密姿态。
吕南生头也不回,大步出了教室。
今日天气晴朗,教学楼前的广场,在阳光暴晒下下,明晃晃地刺眼。
谢云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吕南生,谢,谢教授,让,让我谢谢你!”
吕南生转身,皱眉看着她:“教授病了,你怎么不送送他?”
“哎呀,小感冒而已,他能自己搞定啦!”谢云喘匀了气,满不在乎地一挥手,又低头笑了,带着点儿少女的娇羞,伶仃的细高跟,在地板上哒哒地敲着,“吕南生,你等一下去哪儿?”
“我去图书馆!”吕南生大步走开,半途转了方向,图书馆离停车场很近,远远地看见谢岩之的轮椅又卡住了。
吕南生小跑上前,俯身把轮椅扭了个位置,拖了出来。
谢岩之脸有些红,笑着道了谢,在这个学生面前,他好像总是被拯救的那个。
“学校怎么不把这个坑修一下?”吕南生推着谢岩之走向他的车位,“您一个人时怎么办?”
“就我一个用小轮子的,没必要吧。”谢岩之笑了:“再说,哪能天天卡住呢,只有视线不好或者注意力不集中才会如此。况且,”
他调皮地一眨眼,“哪天摔出个好歹,还能报个工伤呢!说到这个,考你一个民法上的问题,我若是摔伤了,一共能追究学校的几种责任?”
吕南生没接话茬,他上课一向心不在焉,全然不知道教授们讲了什么,不过“窘迫”这个词十岁后就被剔除他的字典了。
他推着轮椅,肆无忌惮地盯视谢岩之的后颈,好像也有些微微发红,吕南生停下轮椅,转到前面去摸谢岩之的额头:“您发烧了!别开车了,我打车送您!”
谢云追上来,支着膝盖喘道:“等等我呀,吕南生!哦,老爸,您又掉坑里了啦?”
谢岩之推开吕南生的手:“不用,我自己能行,没多远!”
又看向谢云:“你不是要回宿舍?怎么又找过来了?我没事儿,快回去写你的文章吧!”
谢云一摊手:“灵感全没了,我送你吧!正好中午在你那儿吃饭,王阿姨中午做什么菜?上次那个宫保鸡丁不错,比学校的入味多了!”
她上前接过吕南生手中的轮椅,回首嫣然一笑:“吕南生,你要去吗?”
谢岩之忽然笑了一下,小声说了一句。
谢云低下头,在她父亲耳边也回了一句,二人相视大笑。
阳光大片大片地挥洒下来,辉映着谢岩之的白色条纹衬衫,谢云的鹅黄色连衣裙,这对父女简直是金色的。
一阵风吹过,让吕南生觉得身上发冷,他摇摇头,也不管那父女俩是否看见,转身大步走开了。
谢岩之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哎,等等,吕南生,你的衣服我忘家里了,下次带给你。”
“他的衣服为什么在你家?”谢云大惑不解。
吕南生摆摆手,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把父女俩的声音留在春风里。
这一晚上,他又失眠了。
天快亮时,他才迷糊过去。
好像又回到了程家老宅,雕花窗棂,沈云苏怔怔地站着,蓬着头发,阳光被隔离成细碎的沫子,点在她苍白的脸上,就像长了满脸的麻子,让人起鸡皮疙瘩。
一阵风吹过,她的影子在地面上晃动,恍若随时要散去。
年幼的吕南生,悄悄蹲下去,试图抓住母亲的影子。
抓住了影子,母亲就不会走。
门“哐当”一声打开了,吕春阳醉醺醺地走了进来,一脚把吕南生踹到一边,踩着沈云苏的影子,走过去一把抓住她的头发,使劲儿往窗上砸。
一下,又一下……
满脸的血,糊住了沈云苏清秀的五官,她血红的唇微微张开,绝望的口形,依稀是:
谢-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