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循环的问题在脑中播放,好像一瞬间住了无数个闹钟,吵得乌镶月恨不得把脑子挖出来。
季星·戴纳站在他面前,还在等待着他的答案。
不远处的战场上,加卡托兰的人节节败退,哀嚎遍地。再过不久,或许连这哀嚎也成了稀罕物。
黑袍阻挡不了的血腥气一股股涌入鼻腔,残酷的血色在大地上蔓延,天上铅灰色的乌云层层叠叠,似有风雨将起。
乌镶月似乎在这世界之中,又在这世界之外,他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能听见身体轻微的颤抖,能听见脚下石砾的晃动。
他几乎是下意识就发挥了本能,想起了那张指挥所里的沙盘。
交战的双方在那张微缩地图上显现,加上可能会被影响的区域,刨除陷阱区域,一条绝对安全可以确保撤退的路线,绕过这些危险与争斗,在他脑中仿佛被标红般亮眼。
乌镶月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短时间内能记住这么多东西,原来他为了活下去,居然能想起这么多东西。
原来他,还是一个胆小鬼。
“无相大人,您会逃走吗?”
打破心绪的,是一句轻飘飘的询问。
比羽毛更轻,比云朵更柔,比风更缓,只是这样一句话,却叫乌镶月一瞬间头脑空白。
“你……”他干涩地想问这个人,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了他的真实身份,不然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季星·戴纳却一副平淡的表情,“您果然有这个意图。现在的情况,继续硬打不是好主意。我们仍有守城的一战需要打,帝**一定明白这一点。如果逃跑,他们不会赶尽杀绝。”
不会赶尽杀绝,不代表不会损失惨重。
乌镶月以为无相不可能会同意撤退或逃跑的主意。在所有人的赞颂中、传闻里、故事中,无相大人都是绝不后退、绝无失败的那个人。
可季星·戴纳的语气平常到,好像撤退本就是无相会做的选择。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新一轮试探,时间不允许他做出过多猜测,更不可能验证。
“……往东南的平原跑。”
干涩的嗓子里,挤出破风箱一样的声音。
“什么?”季星·戴纳似乎没有听清,又问了一遍。
“我说,往东南的平原方向撤退!”乌镶月几乎一字一句从牙缝蹦出,他知道自己这个命令有多奇怪,毫无理由,毫无解释,专断独行地下达了要求。
出乎意料的,季星·戴纳并无异议,点点头,从长袍中掏出一个圆球,猛地往天上一抛。
圆球炸开,升腾起蓝紫色的烟雾,即使在白日也足以看得清楚。
幸存的加卡托兰成员纷纷抬头,望见那点蓝紫色的烟雾,当即放弃缠斗,快速朝东南方向逃去。
战线开始变化,帝**察觉到了加卡托兰这方的退意,有人向将军提问,“将军,我们……”
“追!”庞吏恼火得很,这次差点中了加卡托兰的计,五千人死了近两千,如果不能这个时候扳回一城,全歼敌方,他当主帅的面子往哪里搁!
帝**不退反进,缀在且战且退的加卡托兰军身后,炮火连绵,不绝于耳。
乌镶月没有看见这一幕,在季星·戴纳传达完指令后,他已经朝着脑中规划出的逃跑路线,一路疾驰。
季星·戴纳跟着他身后,没有半分危机感,“无相大人,您为什么要往另一个方向跑?不是说去东南方吗?”
东南方的平原,地势开阔,逃跑空间大,在大部队逃跑的时候,能分散开来,避免踩踏,不被一网打尽。运气好的话,还能减少被敌军黏住的风险,在安全地点重整部队。
这是他在昨日通过颜诡和摩菲·戈尔德的争吵中学习到的。
但这不是万能的解。平原利于撤退,也利于骑兵。
加卡托兰的骑兵数量,远远少于帝**。即使在刚刚的战斗中,帝**消耗了不少骑兵,也仍有近千留存。也就是说,帝**一定会追上撤退的部队。
被追上的人结局可想而知。
乌镶月一开始就明白,这是以一部分人的死亡交换另一部分人存活的方向。
另一部分人里,包括他。
敌军追逐逃窜的加卡托兰成员,没有时间彻查另一条道路,就不会发现他。
他要活下去,即使这条路需要以另一部分人铺就。
“无相大人。您最近的行动越来越奇怪了。”
季星·戴纳似乎没有察觉身边人缄默的心情,自顾自开口,“您难道是乱吃了我之外的人炼制的炼金药剂,吃坏脑子了?”
黑袍男人没有回答季星戴纳的问题。
他踩上凸起的岩块,身手灵活,三两下就爬上矮坡,将常年闷在实验室身体素质一般的炼金术师甩在了身后。
“无相大人?”季星·戴纳一边爬,一边抱怨,“您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见黑袍男人还是不回答,炼金术师叹了口气,拿了瓶药水往地上倒,不知道做了什么,地上冒出一堆堆的晶块,他踩着这些晶块一会就追了过来。
乌镶月多看了两眼那个被收回的瓶子,心底思考了一瞬如果这样的东西扔到战场能不能……但下一秒他就将其按下,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
“呀,这里能看见大家啊。”季星·戴纳忽然感慨了一句,“虽然大家的速度很快了,但是……还是不够啊。”
还是不够……?
那一刻,乌镶月呼吸一顿,鬼使神差般,望向了东南方向的平原。
迎来春日的平原,大片还是青黄不接的颜色,一身黑衣的加卡托兰成员们在尽力狂奔,像是一条崩裂的血流,流淌出更深、更艳的色泽。
流出身体的血液,会有怎样的命运?
无非是在干涸的痛苦中,榨干最后一丝生存的**,泯灭成微不足道的尘埃。
无非是在绝望的挣扎中,失去思考的余裕,倒在无尽的末路。
无非……一点不起眼的死亡。
是了,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会如此无人在意地死去。
可在这一刻,心底升起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他说不清,也不想辨清,仅仅某一个瞬间,他望见了一个将死之人。
那是一个加卡托兰成员,他不认识他,但看得到他摇摇晃晃的身体,看得到身后步步紧逼的追杀者,看得到对方抬起了枪口,对准了那人精神松弛、身体乏力的这一刻。
讨厌的炼金术师忽然问他,“不走了吗?您在等什么?”
于是,那句话如同从海底上升的泡泡,浮在了嘴边。
“或许……是一个奇迹。”
“奇迹?”季星·戴纳满眼惊奇,上下打量他一圈,“这可不像是您会……”
轰隆隆——!
极迅速又极可怕的一瞬间,阴沉许久的天空下,仿若有无形之锤击中地面,刹那地动山摇。
一道贯穿似的裂口撕裂平原,张开了漆黑狰狞的巨口!
“……会说的话。”季星·戴纳满目震撼,一时竟难以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他人也无法理解。
作为狩猎场的平原上,一切因这裂口改变。步兵枪兵跑得慢的,还能勉强脱身。快一点的,比如骑兵,几乎连求救声都发不出,连人带马全掉了下去。石块碎屑纷纷扬扬,随着他们坠落于死亡。
惊叫声短暂响起,又沉寂,摇晃的地面仿佛随时崩裂,信任从脚下开始崩塌,接着就是心神。
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后背都惊出了一层冷汗。不少人两股战战,当场软倒。更有甚者,裤/裆都湿了。
差一点,就差一点!他们就死了!
他们没有被陷阱打倒,没有被敌人打倒,却差点被这样无可预测的天灾扼杀于转瞬。
在这片本该你死我活的战场上,惊惧与沉默占据了主场。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人类无法互相残杀。
直到有人发现,“我们的人……几乎没事?!”
加卡托兰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上了草原的,除了之前被追上的,居然真的没有一个人死在这处裂缝之下。
更别说,这处巨大的裂缝,竟然正好隔开了帝**与加卡托兰的成员!
这仿佛一个预示,一个暗号,一个奖励。
某种情绪在暗处积累,某些思考在背地里孕育,当第一个加卡托兰成员无意中抬起头,望见站在高处山坡上,那个平静注视这一切的黑袍男人时,这一切就如崩溃的堤坝,再也无法阻挡。
“是无相大人!是他救了我们吗?”
“天佑加卡托兰,天佑无相大人!”
那声呼喊不知道从何而来,但当它响起,便有许许多多回音响起。
绝处逢生,近乎奇迹。他们心潮澎湃、情难自已,齐齐望着高处的那个身影,嘶哑着残破的嗓子怒吼。
“天佑加卡托兰,天佑无相大人!”
“天佑加卡托兰,天佑无相大人!”
帝**那一方本就死里逃生,惊魂未定,被越不过去的深渊吓破了胆,加卡托兰的人这番群情激奋,斗志高昂,敌方首领又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更是惊得他们连斗志也丢了个干净。
现在没有转身就跑,还是迫于主将威压、军纪军规,有不少人其实已经在偷瞄退路了。
“将军,您看这……”副将面露难色,他也是差点摔死在裂缝里的人,此刻与其他士兵感同身受。
军心涣散,这一仗很难打下去了。
庞吏神色阴沉,他盯着那道横亘面前的天堑,将下属们的状态看在眼里,咬了咬牙,吐出了一句,“撤退!”
大好的形势,居然这样莫名其妙输了!居然这样!
可人能与人斗,人怎么能和天斗,怎么和天灾斗!
帝**撤退了,没有丢盔弃甲,也没有折戟沉沙,却仿佛丢了什么在那黑漆漆的裂缝中。
加卡托兰一方爆发出更加激励的欢呼,甚至有人试图隔着巨大的裂缝放冷枪,要不是被同伴拦住,估计又得引发一场战斗。可见其气焰嚣张。
临走最后一眼,庞吏也望向了左侧高坡。
那里,除了一个炼金术师,还站着一个居高临下的身影。对方一如既往保持着该死的神秘主义,全身裹在宽大的黑袍里,袍角如翻滚不休的乌云,傲慢地笼罩在他们之上。
即使没有出声,但被敌方首领目睹这般狼狈可笑的姿态,庞吏几乎能想象那人发出的不屑冷笑。
“无相……”他不信所谓的命运,更不信**能达到如此地步,可此刻他忍不住念出那个叫人咬牙切齿的名字,“这一切……也在你的计划之内吗?”
此时此刻,山坡上也有人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无相大人,这才是您真正的计划吗?”
乌镶月:……我说不是你信吗?
有些细节不太对,修了一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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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