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巨大的,猩红的树只用了两分钟就登上了新闻头条。
数十架浮空梭在生长的树冠周围游走,不遗余力地将这背德的人造产物转播给全世界——那些拿着麦克风的疯子们巴不得跳出浮空梭,亲自爬到树干上去大肆报道。
“……德维森的秘密研究终于曝光,这棵巨树正是他们创造力的结晶!狄斯·德维森在计划些什么?内城命运是否要就此改写,请各位跟随本台报导……”
D按断了吵吵嚷嚷的终端,缩在他的零食堆里透过窗户看那棵禁忌的巨树。那棵树已经太大了,无论从内外城的哪个角落都能一览无余。
至于那些报导——不用想,克拉尔一定在其中添油加醋了一把。
“距离圣母补充能量还有七分钟。”D划过蓝色的悬浮屏,一只手摸索着去找眼药水,“这七分钟内要是找不到法子,那些在外面叫唤的苍蝇可就要遭殃了。”
圣母的破格生长本就是应激反应,这是老狄斯意料之外的状况。而根据D这些天不眠不休找来的各种情报——老天,他眼睛都要废了——来看,树体在一次急剧生长后就要大规模地补充养料了。
至于那养料是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预估的受害面积大概有多少?”奥莉加的声音通过终端传来,“会波及到外城吗?”
D没找着眼药水,只能费力地眨巴两下干涩的眼睛:“大姐头,你是把我当加百列那机械脑子了吗?我是情报贩子又不是后勤研究,这些事情你找别人不是更方便吗……”
奥莉加:“你掌握的是第一手信息,况且其他人还有事要做——有些内城疯子越过圣乔治了,他们正在外城搞动乱呢。”
D无情地“哈”了一声,说道:“审判塔不还是被迫卷进去了吗?”
他边评判着,手上也不停,又多分了几面悬浮屏出来推算波及程度。奥莉加叹了口气:“戈罗死之后那些家伙都开始蠢蠢欲动了,之后肯定要来次大清洗。”
大清洗是三个轻飘飘的字,D却能听出之后的血海尸山——不过无所谓,这太常见了。
“初步推算结果。”他说,“第一次生长不会影响到圣乔治,但德维森家的那些庄园肯定全都废了,面积至少覆盖了三个封锁区和居民区……等下,司忱他们还在里头吗!?”
奥莉加:“通讯断了,目前联系不上。”
D从软垫上弹起来,之后眼前一阵发黑,“噗通”一声又倒回去。他睁大眼睛看着昏暗的天花板,有气无力地说:“大姐头,这种情况向哪个神祈祷比较有用啊?”
奥莉加笑了一声:“求自己还来得方便点。”
D揉了揉眉心,终端又传来一声动静。他身心俱疲地爬去处理情报,说道:“准备好跑路措施吧,至少……外城这回是占了便宜了。”
在窗户外,那棵巨树依旧在不知餍足地生长着,要将一切都荫蔽在枝桠下似的展露她怪诞的“母性”。
*
司忱打空了第三管——或许是第四管能量,圣母盘踞在地下空间的枝干已经破破烂烂,就像是一滩被遗弃的肉泥。不过它们仍在活动着,雇佣兵相信不用五分钟那些东西就又会重组起来,再度化为圣母的养料轮回生长。
高功率的输出使Adam的枪管有些发烫,而那种触感也如实地反应到了司忱手上。他听着耳边加百列平静的呼吸,说道:“下一个在哪?”
加百列:“……左手,十点钟方向,向前走六米。”
司忱矮身躲过企图缠住他脖子的枝条,手中匕首利落地那东西从中间切开——断口处的组织似乎构成了一个人痛苦的脸,他没细看。
“明白了。”他呼出一口凉气,虽然开启了屏蔽装置,但圣母那无孔不入的哀鸣声还是摧残人的耳膜。这东西想吃掉自己,司忱清楚得很,不过他和加百列谁都没说,放任自己一步步踏进更深的地狱。
加百列的呼吸一如既往地平静,这反倒是点燃了雇佣兵心里的火苗。
狄斯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一想到这件事他眼中就窜起狂热的愤怒。在满地尸骸般的烂泥中杀得气势汹汹,就像个浴血的神明,手里只有一把匕首,却好像能割裂整个世界。
“停,就在你面前。”加百列开口道。
司忱猛地扬起手中的匕首,眼也不眨地用力刺下去!
匕首精确无比地刺入了闪烁着蓝色光点的树体中,司忱清晰地感受到手下生命的震颤感,攥紧刀柄又往下压了几寸。
一根枝条突然缠上他的手臂,似乎要将他拉开,那滑腻冰凉的触感让司忱头皮发麻,他不管不顾地将手腕一横,猛地割开柔软的血肉!
那根枝条猝然收紧,几乎要埋入他的手臂似的死死箍住。加百列冷静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它开始躁动了,小心。”
司忱的声音因疼痛而有些僵硬,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啊,这是对我最好的赞赏。”
下一秒,一颗子弹突然击中了缠着司忱手臂的枝条,那作恶的东西抖动一下,松开了。司忱暂且喘了口气,淡淡瞟了一眼手臂上青紫的痕迹,说道:“谢了,下一个在哪?”
加百列:“……我不认为再深入下去是正确的选项,你已经走得够深的了。”
Adam的充能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司忱再度架好机枪,嘴边泄出一声不合时宜的笑:“我知道,这样根本伤不到它的根本。”
加百列没应声——也不需要太多言语,自从司忱不管不顾地向前走时他们都想到了这种可能性。
司忱击退了几根蠢蠢欲动的枝条,有些沙哑地开口说道:“至少让我给你把核心打出来,我们经不起任何一次失败。”
他需要做那个先遣者,将盘踞在外面的层层阻碍扫清,给真正的王牌开辟一条通路出来。
司忱略略扭头看了眼,身后已经被层层叠叠的枝条网罗起来,他看不太清加百列。
那位大天使在他耳边静静呼吸了一阵,终于说道:“我知道了。”
司忱刚露出一丝笑意,就听他接着说:“你要是死了,我就算成功了之后也会去自杀的。”
司忱:“……”
他不明白加百列这高科技的脑袋是捕捉到了什么三流小说,这种情况下给他说出这么一句俗套的殉情台词来,怪得很。
加百列无所察觉地接着他的工作:“后退,下一个薄弱处在上面。”
司忱要笑不笑地说:“为了大天使后半生的幸福,我尽力保住这条小命吧。”
他说着,将枪口指向头顶,扣下扳机。
这里已经是地狱了,他们不会再畏惧更多的东西。比起内城里那些暗不见光的勾心斗角,单纯的杀戮与破坏更适合他们这群“亡命之徒”。
这是一场盛大的演出,将是由疯狂与死亡叙述成的怪诞史诗,出演者不知疲倦地抛洒出自己的生命,那会成为最好的背景音乐。
到最后时,司忱已经记不得自己走了有多深,他麻木地听着加百列的指示,在这片危机四伏中来回穿梭。他好像伤得挺重,那些圣母的枝条简直疯了,像标枪似的一通乱刺……但司忱无所谓,在一针肾上腺素的加持下再杀一个戈罗都不在话下。
他是被一层自主性防御网击退的——那东西就像圣乔治的电子网,看不见摸不着,接触时眼前会猛地炸开一层白光,将所有理智和神智都剥离到九层天外去。
他再度回神时,人已经躺倒在满地狼藉中,貌似晕过去了一阵。
三四根枝条已经纠缠上了自己的小腿,他费力地眨眨眼,耳边缓慢地传来加百列有些焦急的声音。
司忱咬咬牙,摸索着把匕首重新抓在手里,向前爬了几米。
“我找到了……”他喘着粗气说,缠绕着小腿的枝条又把他往回拽了几分,“就在最后击破的那个薄弱处附近……应该是左手边,距离不到两米……”
话音戛然而止,司忱闷哼一声,一根细长的枝条诡谲地攀上了他的脖颈。
声音被限制,雇佣兵徒劳地发出几声狼狈的气音,加百列大概是猜想道了他的情况,说道:“别挣扎,别乱动。”
他似乎是开了几枪,司忱干脆心一横,把所有力气集中到唯一自由的手臂上,猛地把那根细长的枝条一拽!
或许是圣母要分神去对付外头的加百列,这一拽还真叫他拽动了。
司忱没放过这个机会,在鼓着的一口气消下去之前匕首迅速一割,利落地把那根作孽的玩意切断了。他捂着脖子咳嗽两声,甜腻到烂熟的浓香简直要通过鼻腔蒙蔽整个大脑。
与此同时,加百列终于突破层层阻碍,在司忱眼前发黑的时候和他会和了。
银发的大天使开枪击退了几根逼近的枝条,上前两步去扶起司忱,朝他心口注射了一针急救药剂。
雇佣兵蓦地抓住他的手臂,咬紧牙关颤抖着。
药物几度将他从地狱边缘拉扯回来,司忱眼神失焦了一阵,几秒后神智倏然回笼,飞快地眨了好几下眼睛。
“没事了。”加百列对他缓声说,“接下来交给我就好。”
司忱看向不远处的自主性防御网,那里已经聚集了几根挡路的枝条,之后是翻涌着的黑暗,看不太清里面有什么。
这种情况怎么看……都不像“没事了”。
他借着加百列的手臂坐起身,把腿上纠缠不休的东西都处理了,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伤得鲜血淋漓——难怪加百列刚才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外面有一层罩子。”他因为失血而感觉有些冷,“我看不见,但里面多半是通了电。”
加百列目光一直在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附近游移:“我知道了。”
司忱:“……”
他突然伸手敲了下加百列的脑袋,手指的血污沾染了对方银白的头发。
“死不了。”司忱沙哑着说道,“去干你该干的事,我要出去了。”
加百列的嘴唇动了动,到底什么都没说。
雇佣兵狼狈地站起来,Adam开启反生命系统——他要在最短时间内逃出去。
加百列一直看着他,在周遭一片蠕动的红色血肉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司忱往前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又转头对上加百列略带疑惑的琥珀色瞳孔,笑了一下。
他伸手揪住对方的衣襟,稍稍用了点力加百列就顺从地附身过来——司忱就在这种危机且骇人的境况里吻了他。
这是个有些血腥气的吻,没有什么旖旎和温存,仿佛只是两个赴死者无声的誓言,在这片地狱中单薄地辩白。
——他们会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