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母亲,加百列的印象并不深刻——记忆里那是一位软弱得过了头的妇人,她会穿着白裙在阳台哼歌,会将营养液分门别类放在储存室,会面对刺入皮肤的针剂畏缩恐惧,然后闭着眼睛虔诚祷告。比起一位母亲,她作为信徒的身份更得心应手。
加百列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在他尚且是个全需全尾的人类时这位母亲总是小心翼翼地瞧着他,仿佛这不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而是一个由她子宫托生出的精致工艺品,她用期许、虔诚、且毕恭毕敬的眼神注视着他,从来都是缄默而温和的。
但那是他的母亲,就算将一半身体拆解成机械,那也是加百列唯一血脉相连的母亲。
所以面对眼前这个怪诞且令人作呕的“生物”时,饶是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天使也难免驻足愣神,一时间脑袋里所有的生物机械都撒手罢工了。
那是个……他不知道是否能称之为生物的东西,这个存在绝非出自仁慈的造物主之手,它猎奇,怪异,超出了凡人应有的认知,是任何恐怖片导演都无法拍摄出来的限制级画面。
那是个参天巨树一般的生物——加百列在这东西身上感受到了生命的气息——它的表皮暗红,皮下如神经脉络般若隐若现着生物机械的导线,蔓延的枝桠近乎爬满了整个空间,而在树体的正中凸显出一个肉瘤般的人形,双手合十造型虔诚,呢喃般的祷告声细密地从四面八方传来。
那人形的肉瘤没有五官,加百列在树体的其他地方找到了一些类似于退化后的眼睛的部位……他没有再细看,也不想细看了。
要将这种造物称为母亲……加百列感受到自己的情感超越了理性,他盯着那些血管似的巨树枝桠,头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生理性反胃。
那棵树对他说:“来吧,我的孩子,来到我的身边,坐下来,让我们好好说说话。”
他对着与母亲如出一辙的声音感到冰冷的愤怒,答道:“你是德维森家禁忌的造物,你并非我的母亲。你不应当出现在这里,不应当被创造出来。”
那棵树说:“你这是在伤一位母亲的心,你自然是我的孩子,你是我最初的孩子,也是最成功的孩子。快,坐到我身边,让我们来叙叙旧。”
加百列:“你在谋划些什么?将我重新吞入母体,然后你将会成为真正的孕育天使之人?这会为你带来什么?”
那棵树说:“你为何要质疑一位母亲对她的孩子的爱意?我的孩子,你快来,我们有太久没见面了……”
“够了。”加百列冷声打断道,“你说你是我的母亲,那你为何却连我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那棵树沉默了,一股无形的压力蔓延在他们之间,加百列清晰地听到那些诵经一般的私语声尚未停止——这声音都是从哪发出来的?
“我的孩子。”良久,那棵树才发出了声音:“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为何要一意孤行地抛下我?”
加百列静静地望着树,冰冷的怒火将他环绕包围,他并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这情感太复杂,不是自己能解析得来的。
“我是你的孩子。”他朝着树伸出手,手指在虚空中游走了数下,“我也从未抛下过你。”
他指尖前的空间忽然弹跳起浅蓝色的数据光亮,与此同时树体中的神经脉络也呼应似的闪烁起光泽来,那棵树似乎察觉到了他想做什么,呢喃的低语声戛然而止。
加百列望着眼前巨大且怪诞的树,望着他已经演化为怪物的“母亲”,说道:“自从你将我奉为神明的那一刻起,就是你亲手斩断了我们之间的连接。”
下一刻,树体中的脉络猛然蓝光大盛!
这里的一切都在迅速崩塌,都在哀嚎,巨树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嘶哑地将银发男人称作“小偷”,称作“叛徒”,却无论如何也唤不出他的名字。加百列静静站立于颤抖的巨树之下,似乎有蓝色的数据流汇聚于他的指尖,而尊贵的大天使无悲无喜地望着这个禁忌的造物,所有的愤怒都化为了一潭死水。
“狄斯曾经对我说过,我是要为世间降下审判的存在。”他说道,“原先我并不喜欢这句话,也并不想这么做。我无法理解他口中的审判究竟是什么,德维森奉行的一切准则都令人作呕,不过后来我改变主意了。”
他一步步走近树体,伸手触碰着暗红色的躯壳——德维森自诩为贵族中的精神领袖,足以聆听天音散播福祉,所谓的伦理道德压根不在他们的必修科目上。当你到达了一定高位时,傲慢足以将一切约定俗成的东西抹杀。
加百列也是他们的造物,归根到底,他与眼前这棵树并没有差别。
他的“母亲”,那棵树在痛苦地颤抖着,数十条泛着蓝光的经络最终汇集在加百列掌下,仿佛是源源不断的生命在流淌。
这是一场掠夺生命的祭祀。
这种时候,加百列也不在乎什么暴露不暴露的事情了——他将权限开到最大,短短几秒间就有数以万计的蓝色光点从他琥珀色的瞳孔中掠过,这棵心脏一般的巨树在湍急的数据流中上下颠簸,发出婴儿一般尖利的哭泣声。
“我将为一切罪行降下审判。”他轻声低语道。
“我将摧毁……这里的一切恶果。”
尖利的哭叫声持续了数分钟,加百列能察觉到有不少研究人员向这个方向赶——第一批赶来的守卫被他拦在了电子封禁网外,正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难以形容的大家伙。巨树的表皮开始剥落,落在地上时宛如丝绸般的质感,加百列略略后退一步,有温热的液体的触觉。
他的血一滴滴坠落在地上,发出微不足道的濒死声响。
好吧,又是过载,不过加百列也懒得在乎了。他草草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赏赐般给了封禁网外迟迟赶来的研究员们一个眼神,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那些在面面相觑的研究员哪里见过这场面,一个有些资历的猛然反应过来,指着加百列的背影喊道:“圣使!那是圣使!”
这一嗓子落了地,所有人都疯了似的向前涌去——电子封禁网与皮肉相接,猝然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可那群家伙完全感知不到疼痛似的,能亲眼见到圣使的喜悦已经蒙蔽了他们的触觉,就算是被电成焦尸也不足为道。
“圣使!加百列大人!”
“加百列大人!请留步!我们之前见过面的……”
“神明在上,真的是圣使大人!”
……
他们的“圣母”在崩溃,他们的研究成果在消亡,而这群虔诚的德维森信徒却在对着凶手高呼,要亲自将他捧到云端上去。
加百列厌恶那个地方。
他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高权限的信息收集终端捕捉到了司忱发出的一段微弱的信号,他必须要赶过去。
至于圣母有没有死亡,他的母亲究竟经历了什么……那些不是现在该考虑的事情。他的过去已经腐朽不堪,而未来必须光明坦荡。
整座隐藏空间都在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加百列骇入了监控终端,很轻易地将自己的行踪抹除,他走得很快,有血腥气源源不断地从后头涌出。他应该是咳过血,不止一次……不过记不清了,加百列停在一处昏暗的长廊中,抬起头来看上方的吊灯。
下一秒,那精致典雅的水晶吊灯忽地颤动起来,自顶部豁然扭曲出一圈黑色的通道,加百列眼疾手快,第一时间将落下的吊灯踹飞,然后张开双臂接住了从通道里掉下来的人。
昂贵的水晶吊灯分崩离析,与地面亲密接触后落了满地狼藉,而加百列稳稳抱住了司忱。
雇佣兵愣神了一阵才反应过来,他眨了好几下眼,第一句话居然是在吐槽自己明明是在上面开了个洞,怎么是往下掉的。
他看起来很有精神,除了面色有些苍白,还能叫嚷着再去杀几个人。
加百列定定地看了他一阵,司忱被他这不发一言的近距离搞得怪尴尬的:“加百列?”
有着琥珀色瞳孔的大天使没说话,只是默默抱紧了他,把自己脸上未干的血迹蹭到雇佣兵的脖颈上,不管不顾地要让他也沾上点什么。
司忱明显僵了一下,但没躲开——多半也是加百列抱得有点紧的缘故。他就这么脊椎发直地任加百列抱了一会儿,然后努力调动起为数不多的同理心来说:“大天使先生,现在不是谈心的好时机,您要是想揉搓我也等出去了再说……”
加百列在他说完话之前就把人松开了,司忱于是也从善如流地闭了嘴,一脸无辜且明朗地看他。
加百列:“……”
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或许圣母那玩意对自己确实有点冲击,加百列后知后觉咂摸出一点冲动的情绪来——而分析处理感性问题向来不是半机械的大天使擅长的。所以他放任烦躁的情感冲刷自己,以一个近乎是侵略性的姿态靠近司忱,在雇佣兵后退躲开之前抢先一口咬在了他的嘴唇上。
他确实是有点生气了。
莫名奇妙被当了出气筒的司忱“呃”了一声,表情堪称是惊悚,他立刻伸手去推加百列,可大天使在他的手下就像是一只灵活的猫,咬完一口后就施施然脱离危险区域,优雅且从容地梳理起自己的毛发来。
司忱:“……哈?”
他顶着泛红的下嘴唇杵在原地,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刚从狄斯那里脱险,下一个场景就被加百列抱着啃了一口?
这都什么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