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崇贤坊坊门不远有一棵大树,露微正蹲在树后,眼睛时刻观察着设在坊门角上的武候铺。这是巡街金吾整装补给的地点,每个坊门都有,但唯有此处看见了那两个熟人。
谢探微曾对露微提过,他们所在的列队负责城西一片的昼夜巡守,五日一休。按此规律,露微已着意找了他们好几回,却一回也没遇上,而她心中揣着的事,也不能找到将军府去说。
今天终于凑巧了,还没走远,就在坊门下一眼瞧见了。不过,露微也不能贸然去搭讪,因为她只想叫住其中一个。
盯了许久,她发现那二人有分开的时候,便趁机捡了个石子朝目标扔了过去,一击即中。
“这里!过来!”眼见目标吃痛回头,露微马上挥了挥手,嘴巴比着口型也不敢出声。
“阿月!”目标很快跑了过来,却奈何喊得太高,被露微立马拽到了树后,“……你怎么鬼鬼祟祟的?”
“别吵!”露微在嘴边摆出噤声的姿势,又左右瞄了几眼,确认安全才罢,“我只找你,不想惊动谢探微。”
嗯,她要找的就是陆冬至。
陆冬至虽疑惑,却已不禁偷笑,“怎么,他又惹你了?没听说呀,我可知道你们前几天刚见了,你给了他一条长命缕,对吧?”
露微并不想太刻意,耸了耸肩,道:“亲兄弟都没你们这么亲的,怎么什么事都互通有无啊?看来,也不能找你说闲话了,回头你再告诉去,没趣儿。”
陆冬至很不想回忆他是怎么知道的,只咧嘴一笑,“我懂!你一定是嫌他太正经嘛,我早跟你说了,他从小就这样。”
露微忍笑,心想这人果然好糊弄,不免掂量起正事。她今天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试着从陆冬至口中套套话,看能否打探到一些有关赵家的事。
雪信报信说姚宜苏正派人四处搜寻她的行踪,她虽不怕,却难免生出紧迫感,一则不知姚宜苏的真实目的,二来也不想再因姚家而耽误正事。
于是,经过一番考虑,她想到金吾卫职权特殊,每日巡警京城治安,犹如皇家耳目,必定了解很多事。她只要能打探到一分一毫,之后便有了顺藤摸瓜的依据。
至于为何只找陆冬至而避开谢探微,则是因为谢探微警觉得多。上回在昭成寺,她惊讶地问起楚王,就险些被谢探微扣上怀疑宗室勾结大臣的帽子。她不能冒险,只能万事谨慎。
一时想定,露微便开腔了:“也没什么,我这不每天闲逛嘛,经常看到东三街有个府邸封了,以前好像是什么吏部尚书家,你听说过吗?”
陆冬至也是成天在这片巡视的,自然了解附近的情况,一点头,“见是见过,但那么大的宅子,那么大的官,我也不了解。”
“那你就不好奇?之前杜石羽休妻的私事你都听说了,这家就没有半点风声?比如,是为什么事封的?”
陆冬至摇头,缓缓却又皱起了眉头,“我好像有点印象……对!那天是晚上,大将军原该下职回府的,可起更了都不见人。我先没在意,可第二天听营中兄弟们议论,说大将军昨夜奉旨,领着宫中宿卫的金吾兵去围了一个大官的家。”
皇帝发令,金吾围府,而且,领兵的竟就是晏令白!
露微一时懵住了,怎么也没想到赵家的案子竟会如此重大。历朝历代的史书记载,凡是“皇帝发亲兵围之”的事件,其原因不是谋逆,就是结党。可她印象里的父亲赵维贞,明明就是一个清正自重的好官,怎会突然犯下此类不赦之罪呢?
“然后呢?大将军回来有没有说起此事?”
陆冬至这回是笃定摇头,“将军生性严谨,从不私下置喙朝廷大事,我们也不敢逾越分寸。”
看来,目前唯一能探知详情的办法就是去问晏令白,但这条路也是堵死的。露微只得再作计较,一笑,仍装出随意的样子,“哦,没事,反正我就是闲来无聊,想听个故事解闷罢了。”
陆冬至自是毫无察觉,且眼睛早就盯上了露微的手腕,“阿月,你这个长命缕也给我一个呗,谢探微说你编了许多,他那个连碰都不给我碰。”
露微这才发觉,抬起手来,腕上这根是她自己戴着玩的,“你要啊?当时我也让他多拿一些了,可他却说你们甘州人都不过端午。你到底过不过啊?”
陆冬至哪里知道这个内情,顿时气起来,“好个谢探微,凭什么替我做决定!明明是我和你更熟悉,哼!”
露微可没兴趣帮他们断案,直接把手腕上的解了下来,“送给你送给你,就当我多谢你今天讲故事给我听吧。”
陆冬至原还想叫露微下次带给他,这下可是惊喜过望,一拍胸脯就道:“下次再有什么好玩的,我都给你攒着!”
“好啊。”露微求之不得,“有空我再来找你。”
……
入夜,金吾卫两班换防,换下的军士都抓紧休整去了,陆冬至也不例外。可他刚进值室,屁股还没坐稳,便被人一把拽了起来,千斤重的眼皮支棱起来一看,竟是谢探微:
“出什么事了?”
谢探微昂首挺胸地站着,脸上毫无困倦之意,“我问你一件事,你今天是不是见什么人了?”
“我今天一直都在你眼皮底下啊!”陆冬至漫不经心地回道,说着连打了几个哈欠,“我哪天不在你眼皮底下?除了那天你出去玩没带我。”
谢探微直直盯着他,似在忖度什么,嘴唇微动,“下午在崇贤坊坊门,大树后面。”
“你看见了?!”陆冬至一下就清醒了,“看见了你还问?你不认识阿月啊?”
谢探微神色恍了下,喉结不觉咽动。陆冬至被叫走时,他正给武候铺的守卫交办事情,确实没注意到。等他四处寻人,视线扫到树下时,正见陆冬至和卫月一副言谈甚欢的样子。
“你们,说了什么?”谢探微说完,莫名清了清嗓子。
陆冬至还以为谢探微要骂他当职时分心,却怪怪的,“瞎聊呗,反正不是你爱听的。”
谢探微转了转眼睛,忽然一指陆冬至的手腕,“她给你的?”他是没听到二人谈话的内容,但卫月解缕赠缕的举动,他可看得一清二楚。
不提这个倒还罢了,一看到这条长命缕,陆冬至气不打一处来,又把谢探微替他做主的事当面数落了一遍,接着又道:
“谢探微,我现在越来越看不明白你了,我和阿月先交了朋友,你是横插一脚还从中作梗,凭什么你能有我就不能有,她难道是你一个人的?”
陆冬至是脾气上来口不择言,可字面意思却听得谢探微浑身都紧了一紧,“不会说话就少说话,烦死了。”
丢下这句,谢探微大步离开了值室,陆冬至不明所以,气得发笑,“你才烦呢,白吃什么飞醋,酸死你算了!”
……
转眼已是端午,谢家一行如期抵达了咸京。晏令白早两天便得了前行小厮报信,晨起就出发迎接去了。自然,谢探微再是不情愿,也终究不敢违拗父命。
路上,父子一人一马,一前一后,起初并无任何交流,但晏令白数度回头,总见谢探微一脸闷闷不乐,难免生出担忧。他稍一勒马,等谢探微行到并肩,便问道:
“敏识啊,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还要在这种时候赌气吗?”
来都来了,谢探微倒也不至于反悔,“阿父放心,前时我已遵照阿父交代,把家中旧宅收拾妥当,今天就同他们一起回家住。”
晏令白一听十分欣慰,可目光偶然一扫,发现前后除了他们,只有几个随从,还少了张面孔,“冬至没来吗?”
谢探微只望着前路,平静道:“他说营中无人替他,就走了。”
晏令白觉得很稀奇,毕竟陆冬至爱凑热闹,又与谢探微自小亲近,当是不会缺席这种场面的,“又闹别扭了?”他想起不久前,这两个小子刚在花园闹过一出。
谢探微暗暗用力抿唇,摇了下头,“没有。”
晏令白自然猜不到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也不至于为这个多思虑,但这时,谢探微忽又停下了,眼睛凝视着对面的一座府邸——府门紧闭,门头大字是“杜府”。
“敏识,不要看了。”晏令白知道这是谁家,明朗的脸色一时消减了几分。
谢探微却并非无缘无故,此刻也换了副神色,“阿父,杜石羽罢官之后去了南营州,你知道吗?”
晏令白眼色一凛,“你是从何而知?”
谢探微只是看见杜家便想起了那日昭成寺的见闻,他一直是没放在心上的,可义父怎会是如此态度?难道其中真有什么蹊跷吗?他不敢擅自揣测下去,便有头有尾地将事情叙述了一遍。
晏令白静静听完,脸色愈发变得凝重,眼看渡口不远,时辰尚足,他便示意谢探微下马,两人走到了路旁避人的山坡上。这番动作让谢探微不禁紧张,想问也不敢。
“敏识,你对卫月提起南营州有楚王时,她的反应只是好奇吗?”晏令白询问的语气却也透着小心。
谢探微又回忆了几遍,勉强点头,“她好奇也惊讶,解释时也只说是听过楚王的贤名。可她不是一直如此吗?对咸京的风闻轶事知之甚广,也从未刻意遮掩。”
晏令白眉头紧拧,似信又不信,“这个丫头真是不简单,只凭一个步摇就能想到杜家与南营州的牵扯反常,还能猜测杜石羽要投靠之人身份不低,这哪里一介民女的见识?”
“她倒也不是心有城府的,言语之间就是寻常推测,我听来并无不妥。”
晏令白嘴角溢出一丝笑意,“我是赞她有胆有谋,并不是说她不好,你急什么?”
谢探微却是无意识顺嘴就说了,脸上不禁一热,“阿父,这件事到底哪里有问题?能否明言?”
晏令白既将人带到偏僻处,必然是要说些要紧事的,“敏识,你是知道轻重的,有些事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务必缄口,另外也有不能告诉你的,你也不许多问。懂吗?”
绕口的叮嘱让谢探微感到迷茫的同时,也感知到了很重的力度,“好,探微绝不多事。”
晏令白沉了沉气,看着谢探微的目光郑重而信任:“你该清楚,楚王是先帝最小的兄弟,也是高祖皇帝继后所生的嫡子,那如此尊贵的出身,却为何封在了南边的偏远之地?”
“我听母亲提过,他原本的封号是雍王,十多年前先帝驾崩,留下旨意改封诸王,他就是其中一个。”
晏令白点点头,意味深长,“皇家子嗣多有皇位之争,楚王既有出身,也有名望,先帝甚为忌惮。所以,改封诸王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最重要的是让楚王远离咸京,回避朝事。”
谢探微听得头皮发紧,再联系前后之事细思,更添惶恐,“所以,我提到杜石羽去了南营州,阿父那么惊讶,就是因为阿父早就清楚,楚王与朝中大臣素有勾结?那有一个杜石羽,便不会只有一个杜石羽,这些陛下可都知道?还有,远离咸京固然是远离朝廷,可在看不见的地方岂不是更方便行事?阿父常年戍守甘州,究竟又是何时探知这些的呢?”
谢探微的每一个问题都正中要害,晏令白发出赞赏的眼光,却没有再往下说,只最后告诉他:
“敏识,就如你这表字‘敏识’二字,你要时刻保持清醒,保持敏觉,尽心所事,锻炼本领,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阿父,你放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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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