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二郎自受到晏令白的警告,终日私心惴惴。他实在没想到,自己唯是那么一次在外泄愤,还是背着人的,竟也被晏令白所知。而晏令白的态度更是向着赵露微的,也让他颇是忌惮。
然则,不安也好,忌惮也罢,其中却并无几分悔意。
而刚安分了没几日,他又要出门之际,却忽被父亲叫去劈头盖脸一通怒斥。虽当真没提晏令白所言之事,却直指他胡乱结交,败坏门风,最终罚了他禁足思过,连房门都出不得。
可思什么过,他亦想不通,只是从早到晚对着小奴宁英发脾气。这日便见宁英又送饭进来,抬手就全部打翻了。
“二郎就忍忍吧。”宁英一边跪地收拾,一边也只能劝,“依小奴看,二郎今后还是谨慎些,那晏将军的一句话,堪比家翁,又更胜家翁,二郎怎么拧得过?”
谢探隐愤意难休,一掌拍在案上,“他再怎么都是外人,未必我家还轮到他做主?”却又忽一顿,眨了几下眼,“前两日闹了一夜,阿耶阿娘都去了将军府,你知道是何事吗?”
谢二郎就是自那夜后被禁足的,而且当时动静不小,宁英自是有所听闻的,回道:
“我听叶娘那边的婢子说,好像是大郎和那赵家小女出去游玩时遇到了歹人,赵女还受了伤,家翁和郡主甚为关切,也惊动赵太傅了,所有人都去了将军府呢。”
不打听还好,一听这个缘由,谢探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亲事未定便私约出游,指不定什么逾礼的事都做了,阿耶那样严谨刻板的人,竟能放任,还关切?!我就只是出门逛逛,他便对我斥骂禁足,我有何过?!”
“二……二郎,你声音低些!院里还有旁人守着呢!”宁英惊的浑身发颤,既为主人揪心,也怕自己落个乱传话的罪名。
谢二郎瞪着眼睛,直呼气,根本无法平静,捏紧拳头又往案上一捶,“所有人都向着谢探微,凭什么?!凭什么!”
宁英见此状,虽怕得很,却又难免想着他的处境,自到咸京,确实是极不得意,便为他心酸,等他缓了缓,劝道:
“二郎先消消气,这家里不是还有大娘子么?从前在扬州,大娘子虽嫁了人,也是时时关顾二郎的呀!”
长姊?
谢二郎倒是不曾想过,也就是因为到了咸京,地隔南北,通讯不便。然则,这也是提醒了他,忖度道:“从前,阿姊与谢探微也算亲近,他同阿姊说话可比阿娘多。”
“可大郎长久在外,究竟还是疏远的。过去三四年,大郎都不回家,一封家书也没有,大娘子也不曾多提。”
这也是实情,谢二郎愈发有了些主意,竟一扫脸上阴霾,笑了,“去拿笔墨来。”
……
陆冬至回来了,算足前后,将将十天,比预计的日子快了不少,只是风尘赶路,人消瘦了一圈。谢探微一直记挂,便想跟着陆冬至一起去见晏令白回话,却被撵了出去。
便在院中等了大半时辰,才见陆冬至出来,可这一相视,却不及他先开口:
“将军都告诉我了,你可有受伤?露微呢?吓坏了吧?”
谢探微扶住陆冬至两肩,边细看边道:“我不要紧,微微却是伤着了,是我之过,只是太傅接她家去了,这两天我也没见。先说你吧,究竟何事?来去这么急,累不累?”
陆冬至办的正是谢二郎的事,最不能告诉谢探微,而又见他经历了一场凶险,还能牵挂自己,心情复杂又感动。
“你知道的,我没什么本事,能办的都是不关紧的小事,你就别问了。那露微可伤得重么?她父亲不会因此责怪,打你了吧?”
“别这么说自己,你可不差。”谢探微皱眉一笑,想起幼时在甘州军营,两人但凡犯错受罚,回头都是这样彼此关切,甚至是乱担心,“太傅是何人,岂能动手呢?”
说着,思绪还是落在露微身上,“我得想办法去看她。”
然而,话音未落,却被另外的声音接上了——
“不用想了。”
谢探微惊觉转身,大喜过望,“微微!你怎么来了?手还疼吗?怎么不在家里歇着?”
露微自然不是白来的,可这话却怪,一笑:“你是要见我,还是不想见我?”目光又扫到后头的陆冬至,“冬至,你可回来了,贤儿问了我几次呢。”
陆冬至原不想打扰他们,却一听贤儿的名字,神色一愣,上前两步:“她,她问我?问我……什么啊?”
露微原也不知陆冬至出远门了,但最初知道并不是那日晏令白提起,都是杨淑贤来家里看她,还说了城门偶遇的事。
“就问你做什么去了,我也不知,又说,那日她长兄也在,说你行礼时右手搭在了左手上,这也能错?”
陆冬至自也没发现自己搭错了手,脸瞬间涨红,解释不来,脚步开拔,一眨眼就溜走了。
露微大为奇怪,看着背影又唤了两声,却不见谢探微已被冷落多时,一下被拽了回来:
“他连日赶路才回,你让他歇歇吧。快和我说说你,怎么自己跑来了?太傅知道吗?伤怎么样了?”
目下早已不同,露微也非专程为谢探微来的,只一笑,抬起左臂任谢探微看,道:
“别担心,我是换了药才来的,不疼了。阿耶回去又和我说了些要事,我想我可能找到了一些办法,所以来和将军商议。”
谢探微正放下露微的衣袖,一听目露忧色:“微微,你既已悉知大事,便要让我更加安心才是,我不想让你涉险,若有需要出谋划策的,我就向你请教,可好?”
“傻!”露微又抬起左手在这人脑门上弹了一下,“我可不就是来商议谋划的?未必,我还有带兵护驾的本事?或是能舞刀弄剑?这个我自不同你抢。”
谢探微虽吃痛,摸着额头,只是傻笑,“那,下官请教赵学士,是何谋划?”
露微敛去笑容,正色道:“釜底抽薪。”
……
苍梧山形的假山庭院,时将春暮,落红飘零。
“杜石羽,是你动的手,还是谢探微?”
李元珍的话同一片桃花同时落在姚宜苏的耳畔,然而话音却不如落花一般淡然。
“杜石羽不过就是仗着早年跟随大王,又熟知赵家内情,这些,姚某亦能为大王谋,况且,大王更知,出了此事他必得偿命。大王如今该想想,保宁坊的那些尸首,会给大王带来什么。”
李元珍脸颊微动,目光拂来阴寒,“那二人是如何得知保宁坊的?你又为什么要放他们走?”
姚宜苏一笑,“我并不知他们如何找到,放人,是因为,纵然他们死了,我得不到赵露微,大王亦不能成事。此事的根源,在于杜石羽狂妄,而大王失察!”
“你放肆!”李元珍猛一拍案,身躯随之半起,却终又坐了下去,“姚宜苏,你只是一个医官,记好自己的身份!”
姚宜苏一直端坐,至此也只是深吸了口气:“其实大王不必与我剑拔弩张,实该庆幸,大事不必等太久了。大王在暗中看着他们,他们也在看着大王,明明暗暗,其实都是明着,何不借此事,彻底挑明也罢。”
这话倒让李元珍泛起笑意,“你竟在催我?想让我情急之下,为你所迫,或是,你其实早已反戈,是在和我演戏?”
“太常少卿孙严,亦是大王的人吧?”姚宜苏舒了舒衣袖,边掸去肩上的落瓣,说得随意。
李元珍目光略一停顿,“怎么?不喜欢我的这个顺水人情?”
“我不想和大王打哑谜,不管是顺水人情,还是顺水推舟,我已绑在大王这条舟上,我之进退,便是大王之胜负!”
“你——”李元珍觑眼细细端详起来,最终却没再说下去,一招手,叫来了平素贴身跟随的一个侍从,一番耳语。
姚宜苏每来都看这人站在一侧,李元珍所有的谈话他都能听见,“大王既对心腹之人有所吩咐,那必是要做心腹之事了吧?”
“我只是让他去把保宁坊处理干净,该怎样就怎样。”李元珍好似诚恳,可又颇是玩味,便似也不想掩饰。
“二十年弯弓,当不止一箭,太平地藏甲,岂堪堪十人。”姚宜苏笑道,语气如同吟咏了几句赞扬春天的诗。
……
谢探微没听到陆冬至的事,但再随露微去见晏令白,倒是没被赶出去。只是却听得他心惊胆战,更不可思议。
“太傅因为姚家旧故便为你定下亲事,为什么一定是姚宜苏?你与他家二郎的年纪不是更相仿吗?”
露微只看谢探微刚在议事时就阴沉着脸,还以为他憋着个大主意,却不料开口第一句竟是如此怪异,细品了品,明白了,一笑:
“兄弟有序,你没成婚,你弟弟不也没着落么?若按年纪,姚宜苏是君元十年二月十六生人,你是十一年五月十五,差不了多少,如此,你我也不相仿啊!”
“记……记得这么清楚啊。”谢探微一时尴尬,不知小心思已被看穿,撇了撇嘴,不敢直视,低声又道:“我只是觉得,如果当初定的是姚宜若,你一定不会吃这么多苦。”
“可若是他,我怎么能认识你?”露微舍不得逗他了,将本就相携的手更握紧了些,“别孩子气了,说正事。”
谢探微略一挑眉,心里受用,冒出些得意,一点头:“其实,我一直未想通李元珍为何用姚宜苏,如今有了姚家冤案,也算有个解释。二十年了,李元珍是想故技重施,左右姚宜苏并不知道冤案。预防时症的汤药可控制咸京诸卫,姚宜苏则能够接近陛下,无论二者选一,还是都选,皆有胜算。”
露微自也知晓,可心里仍有疑问,“这些自是可以防备的,我只是至今还不知,姚宜苏说他只要自己赢,是什么意思?他既上了李元珍的船,还能独善其身不成?”
“他不会赢,我不让!”谢探微岂是没有想过这话,更知道姚宜苏目的在露微,“微微,这不是一件需要费心的事。”
露微承认是这个理,但今天商议的就是姚宜苏的事,也脱不开,“我只是担心,姚家其他人受他的株连之祸,可想来他也不至于连这一点都想不到。”
谢探微忽一笑,倒先自宽了心,“反正赵学士不是有釜底抽薪的办法么?备我万全之策,赌他弦上之箭,足矣。”
足矣。
露微抿唇一笑。
两人说话间已走到前院,谢探微本是送露微出府登车,但见分离在即,又不舍起来,可正要说些什么,门侧阍房走过的一个人,先将露微的目光引开了。
“那不是王氏的婢女么?怎么会在这里?”露微还以为看错了。
谢探微倒还不及和露微说起过,解释道:“那日去保宁坊之前在街上遇见你,本是阿父让我去接她的,到底算个人证,暂在府上帮杂。可后来……阿父就让别人去办了此事。”
露微不禁惭愧,“你下次有正事就早点说,我不会耽误你的,对不起。”
谢探微只是垂目看她,眸色深深,“那日但凡差一点,我没看见你,或是我没管你,我这辈子也就到那天为止了。”
露微无言,眼睛发酸,倾身抱住了他。
谢探微立刻顺势将人环紧,一手轻轻按着她的头发,“微微,你好一日,我便能多活一日,我没有你聪明,可你不能跑得比我快,千万不能,答应我好不好?”
“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