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一梦,似梦似真。
露微再睁眼时,躺在一张宽敞的榻上,然而,这屋子她不认得,守在榻下的人,更让她不可思议。
“谢探微呢?”
相视片刻,露微断然将心绪从惊疑中剥离开,目光冷静,亦表露十分的戒备。
对面的人也并无太多分明的表情,“他一人,对十人,却只沾了他人的血,自身毫无损伤,想必战场骁勇,万不能敌。”
露微自还记得当时的场面,也听谢探微自己说了并没受伤,然则,她还不及检查,所以这答非所问的话,反是能令她安心的。
毕竟,这话出自国朝最善治外伤的医官,姚宜苏之口。
“我问你,人呢?”
姚宜苏将身躯挺直了些,却又低了低眼,“在外头马车里,有阿林看着。我用针刺他椎穴,能让他睡上半日,有话同你说,不想他来打搅。”
保宁坊那条巷子深有奥义,这已是明显的事实,但目前能确定的就只是杜石羽和李元珍有联系,也不过是听谢探微与人对峙时提了一句。中间还有太多的谜团,恐怕也不止是谢探微不肯相告。
所以,姚宜苏虽然也是个谜,却是带着谜底来的。
露微愿意听他说。
“说吧,你为何会出现在那里,又何时成了李元珍的人?”
姚宜苏平视露微,目光似定住,缓而才道,“若我说,我是为了你,想借他的势,你可信?”
露微一顿,想来合理,却又无法疏通,“从我父亲贬官到近日流言,无不牵扯李元珍,我一直不解赵家究竟与他有何过节,可他虽贵为亲王,却似乎并无实权,你借他什么势?既借了,却不是对准谢家,打压谢探微,又如何叫做为了我?”
姚宜苏深深吸气,眼中渗出一丝笑意,“露微,你焉知他没有对付谢家,而你既有此思谋,又岂不觉,赵家、谢家,还有那位晏大将军,三者实则是如一的?”
“什么叫,三者如一?”露微没听懂,但莫名打了个寒颤。
姚宜苏添了几分笑意,却是越发冷静的,“李元珍密图悖逆,居心难问,至今已有二十年。”
露微活还没活足二十年,姚宜苏也不过二十六七,而这话的重音都在压在了“二十年”上——露微已知晓分量了,不再思问,专心地听姚宜苏说了下去。
良久。
“露微,姚家门第不高,又中道衰落,我先前所学所为皆是为了承续祖业,可如今,我把自己交给李元珍,只是为了你,这下,你可信了吗?”
露微听来虽表面纹丝未动,心里却已几番波澜,但她也并非承受不来,“李元珍用你,定是知你底细的,他难道不忌讳你与楚王妃的旧交?如此,你竟也能信他会帮你?”
姚宜苏淡然一笑:“我无须知他为何不忌讳,只需知他不忌讳便可,我更知我心中,如今,只有你。他帮我,正如你说,他偏居多年,并无实权,用不得如赵家谢家这般的重臣,便只能另辟蹊径。”
露微还是并不急于反驳他所谓的表白,心里的浮沙渐渐沉底,“姚宜苏,世人只知你风姿卓然,少年玉貌,却不想面皮之下,剑戟森森,你实在不该只是一个医官。”
“我是长子,责有攸归。”姚宜苏紧接着道,“并无所憾。”
露微皱起了眉,觉得自己仍不算看透他,也想起父亲曾说,看着他长大,却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你怎知,李元珍就一定会赢?你对我和盘托出,不怕我明天就面陈君王?”
姚宜苏轻摇头:“我只想我赢,而且你空口无凭,三家尊长也不会许你轻举妄动。”
“他输了,你怎么赢?!姚家也会跟着你陪葬!”
露微第一次激动了起来,高喊,想着才刚入仕的姚仲芫,想着才从贤儿口中得知的淑真怀孕的喜讯,想着孤零无依的小泽兰。
然而,姚宜苏没有回答,只站起身坐到了榻边,“露微,你现在不能动怒,我替你看过脉了,你的病虽好了,却又经历了那番场面,惊愕过度,心脾两虚,实在需要静养。”
“你!”露微一惊,竟到此时才想到,姚宜苏既知谢探微毫发未损,自己来时已昏迷,一定也是被姚宜苏看疗过的。
然而,她不能。
“让开!”露微推开姚宜苏下了榻,不及穿鞋便赤足冲向房门。
“露微!我并没有碰你,只是寻常看脉!”姚宜苏却不解,大步追来拦住,“你看看自己的衣服,脸上的血,我都没碰!”
露微退开一步,喘息渐重,眼中闪过一丝质疑,旋即转为毅然,“纵使李元珍赢了,你也不可能赢,我可以一辈子都是兰儿的母亲,但再也不可能做你的妻!”
“为何?!”姚宜苏眼眶通红,声音低哑而却是切齿的。
露微再无可言,一笑,拔下发间银钗用力扎进了自己的左臂,身上的衣物已满是旁人的血污,自己的血再渗流出来,也并不明显。
“我赵露微,永不受你疗治,这一下是还你的。”
……
“……保宁坊安乐巷从来不是杜石羽蓄养外室的私宅,而是李元珍设在咸京的暗署,所谓私娼,也只是掩人耳目。自杜石羽的夫人撞破此处,倒也消停了许久,却又被你误打误撞,确实是天意。我今日到此,原是与他相约在此议事,院中打斗之时,我和他都在暗处看着……”
离开那间屋子,露微才知是被姚宜苏带到了宁人坊的姚家祖宅,而在昏暗的马车里,扶着尚未醒来的谢探微,她的脑子里一直在循环着姚宜苏交代的那些话。
她总算知道,父亲自回京,为何总对她说“朝廷之事,与你无关”,可原来事实却是,千丝万缕早将她绑在其中。
命数如此,她必须承担起来。
“娘子,进太平坊了,阿郎给了他的医官身牌,一路都没有惊动金吾查问,请娘子放心。阿郎还交代,若要谢中候快些醒来,只需按揉他扎针之处便可。”
在外驾车的人是阿林,但露微并不想叫谢探微现在醒来,“把车停在将军府门前,其他的不必你管。”
……
将军府中堂内,夜深露重,灯火通明,三家尊长,悉数到齐。
晏令白自白天听过谢探微的禀报,原是交代他去办一件事,但直到宵禁,也不见人回来。这已是十分反常的了,而紧接着,赵维贞便匆匆而至,开口就问女儿何在。
然而,赵维贞只是从侍女口中知道,露微是相约了谢探微,但晏令白却很快就反应过来,怕是其间出了要紧事,便随即遣人请来了谢道元,连李氏听闻是二人同时失踪,也强要跟了来。
于是,当露微浑身是血地站在他们面前,无一人不脸色煞白,脚步难稳。
“谢尚书,郡主,你们放心,谢探微只是睡着了,并未受伤,我已经让下人扶他回房了。”
第一句话,露微只是面对谢家父母,目光带过一旁的晏令白,缓缓停在了赵维贞脸上:“阿耶瞒得我好苦。”
赵维贞意识到了什么,却不敢信,更不知从何信来,颤抖着扶住了女儿,“微微……听话,先跟阿耶回家看伤,听话……”
“我没事!”露微高喊了声,似顶撞般抽开了自己的手臂,再一一放眼堂上尊长,忽而跪倒在地,“看来,各位尊长果然都明白,却都不肯告诉我,那我来说,看看,我说的如何。”
“孩子,你起来,你先起来再说!”
李氏扑到露微身前,和随后跟来的谢道元一起想要扶起露微,却都被让开。这是露微第二次同见谢家父母,竟是如此境地,心有余悸,再无他言。
漏断三更,堂上唯有露微从容述说之声。
“故而今日,虽是我险铸大错,却焉知不是天意。尊长护我,我亦受挫,尊长宽我,我何独善?昔年读诗,尚知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这浩荡世道,黑白从来同轨,我既寄身宦门,便从来不是一只寒潭孤雁,若至道不闻,不过虚度此生,纵耳聪目明,亦为孤恩负德,大人爱我,难道就是让我浪掷光阴,混沌度日的吗?”
话音掷地,露微挺直身躯,抬起血红的双手向堂上尊长端正地拜下了一礼。
每个人的眼里都是无尽的惊痛,但,唯有从头至尾不言一句的晏令白,眼中更多了些深意,露微一时不解。
……
“乔娘,我真的没事,你先回家,等下,我自己回去就好。”
将军府的厢房小院,还是露微从前住时的样子。也是昨夜跟随赵维贞而来的乔晴霞正帮露微梳洗更衣,她之疼惜,不在赵维贞众人之下,然而,也无从议论这样泼天大事。
“娘子还有什么事没说完?硬把家翁劝走,我再走了谁看着你?”乔氏望着唇色青白的露微,早是泪流不止。
露微确也有些精力不济,只一笑道:“原定是今日复职,我不能去,可以说病情反复,还需告假,可若阿耶再不去,岂不令人察觉?这些事,乔娘莫管。你现在去帮我问问,将军还在不在府里。”
提到晏令白,又是在此刻,乔氏自是不愿,但门外忽然轻咳了两声,晏令白的脚步已悄然而至。
乔氏一步三回望,终究还是回避了出去。
“将军,我还有些事,只能同你说。”
露微立马迎了上去,同先前每次和晏令白单独交谈时一样,满怀信任。但晏令白却似迟疑,目光又是略显闪躲的,只将露微扶回平榻坐好,才一言:
“露微,是我的错,你不要怪任何人,一切都是我的错。”
露微愣了愣,本是有实在事要禀告,也从无怪责,“将军,我堂上之意并非怪谁,我已解释了,而且,这原非将军之故,是我阿耶从头便瞒着家里,就算阿兄跟去了零陵,也一无所知。”
晏令白在极力压抑胸中翻涌,默然许久,才换出一口气,“那你可是又要说关于敏识的事?”
露微摇头,郑重言道:“非止谢探微,而是谢家。姚宜苏说,李元珍知道陛下谋篇布局意在修德,而他既不能在朝堂上置喙,便将手段用在了陛下任用的重臣家中,便是谢家,赵家,还有将军你,他要败坏三家的家德,再造其势,反德为刀。”
晏令白眼光忽一亮,心中实则是察觉的,“先前你阿兄之事,便为你所破,这谢家,怕是从二郎下手的吧?”
“将军已经发现了?”露微顿时就松了一口气,“但姚宜苏不经手此事,只知杜石羽遣人接近了谢家二郎,并不知具体何为。不过将军还是可以设法提醒谢尚书,未必要说穿。”
晏令白叹息:“这段时日冬至不在,便是被我安排暗查此事,你放心。只是二郎心术不正,受人蛊惑,一味隐瞒,难保震慑不足,你要多为自己以后考虑才是。”
听到“以后”二字,露微忽一心虚,但又很快略过,“保宁坊既埋伏了李元珍的死士,便说明,他可能并非只有那些坏人家德的卑劣手段。将军有没有怀疑过,李元珍或许豢养了私兵?”
晏令白皱眉,复一叹息,“你的见识,原非锋芒,我不该拦,若早让你知晓,便不至于让你遇险。”
露微明白了什么,不禁凝视,“将军虽与露微相识不长,却已尽知露微往事,将军护我之心,不逊于家父,父母之心,何错之有?”
晏令白恍然浮现一个笑意,却在极短的一瞬,化为茫然,一顿,“那么,以你所见,姚宜苏救下你们,主动现身,所图为何?”
露微想了想,无法肯定,“他说当时杜石羽也在,他能将我们带走,必是先制服了杜石羽的,他,心思颇深。将军既为陛下筹谋良久,可也关注到他?”
晏令白是有所知的,因为谢探微提过太医署人事更张的事,然则,不过是佐证了他的思量:
“他不过才被李元珍看中,却能深谙其道,今既自行暴露,便是对李元珍有所不满,趁机故意为之。先前,李元珍的党徒太常少卿孙严欲将咸京诸卫时症预防之事交予他办,却又领着他在敏识路过处张扬此事,看起来是意图在汤药里下手脚,影响都城戍卫,实际上却是向我们抛出了他,既能令我们捉摸不透,也能令他只能为李元珍效命,再无选择。”
露微听来深以为然:“他有如此心计,倒不像首鼠两端的人,况且对我陈言之时颇有底气,断非不能自决。我恐怕,李元珍枉自奇谋深算,却终究不能完全控制其人,他的不满定是因为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将军,你觉得这个威胁会是什么?”
晏令白的神色却变得惊诧:“露微,这还需问?”
露微皱了皱眉,似懂非懂,“我?只是为我吗?”
露微只是不觉得,姚宜苏仅仅是为了她。
到这一章,第一阶段就算是水落石出了。如果一直看过来的小伙伴,应该知道,尽管男主女主各有思路,通过各自遭遇,摸到了事情的真相,但问题就在于,家长一味保护孩子,其实有的时候是起到反作用,就比如赵维贞之前埋头干事,造成了家里父子不和,兄妹不容的情形,一家人之间应该坦诚相见,尤其长辈教导子女应该以体谅子女的心为前提,把话说出来,才有可能家和万事兴。
露微说得那段话的意思也就是,她其实具备了与家族共荣共辱的能力和真心,也很能体会这世道上是非黑白的混沌,愿意做一个风雨之中的鸡鸣之士,与大人们共同承担。同时,这也是她和谢探微两个人的成长交汇点。
如果你还有什么感受想法,欢迎留评~等你们~
预告:下一章赵维贞会和盘托出,把整件事连起来。
题外话:就是想问一下能看到这里的读者们,言情一类的网文真的必须有那种广义上毕竟甜的成分才能有更大的市场吗?其实我觉得现在的读者,尽管有些还很年轻,但整体的审美能力和品读水准都是在上升的,我也一直不是一个能够顺应热点的作者,时常困顿于文章的数据问题,也在改进自己的写作习惯,但是总认为,就男女之情来说,真的有太多可以描写的角度,而且是深刻且耐人寻味的,这也是我自己理解意义上的“甜”。如果你也认同,我觉得接下来的篇章还是会给你带来惊喜的。谢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5章 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