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微既是缺钱,便不可能置房置地来安身,但有句话说得好,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有一个地方看似无用,却是不花钱就能住的,而且闲杂人等不敢靠近,最是安全,便是已被封没的赵家。
从小长到大的地方,露微自然非常熟悉。便想来这府邸虽然封了,却也只有宽街上的正门惹人注目,而后院的小门开在一条深巷尽头,十分隐蔽,从前只有下人进出,也并不落锁。
于是,露微很顺利地从这道小门进了赵府。府内已是一片落败之象,早已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为免张扬,她就在后院一处偏屋住下了,也方便出入。
收拾完屋子不曾空闲半日,她就赶着出去找活计了,毕竟挣钱才是正经事。她自小活泼,什么都爱搬弄两下,即便出身官家,也并不娇气。后来嫁到姚家,华氏几乎每天都让她干粗活,浣衣洗碗,打水劈柴,她渐渐地都会了。
所以她的目的也很明确,就往咸京最繁华的延寿坊去。那里有数十个市集相连,方圆七八里都不见冷清,楼店铺子更是多如繁星,不管粗活还是细活,肯定会有人手短缺的。
然而,事与愿违,一连三四天都没找到东家。去脂粉铺,她分不清什么粉什么香;去首饰店则嫌她手笨不会挽发梳妆;而去酒肆客馆呢,后厨帮工只要健壮的男子,席间招呼的活儿虽轻松,她却根本做不到迎来送往,满脸陪笑。
“真烦!烦死了!”
露微的性子急,白费了几天精神也让人火大。眼见又过去半日仍无结果,她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生起了闷气,却又不甘心,脑子里蹦着一些怪异的想法。
比如女扮男装会不会被人看出来?又比如看着对面铁匠铺的工匠正在打斧子,想去买一把上山砍柴来卖钱……
“哼!想到这里我就不服!只是放了那个小丫头一马,又没出什么乱子,竟也能拿去弹劾,什么碎嘴子的鼠辈!我真恨不得拿坨马粪塞他嘴里。”
眼睛还没从斧头上挪开,耳朵却已听了一出大戏,而这声音竟是有些熟悉的。露微一下子转移了心思,忙循声去找人,一看,身后的茶水铺里果然坐着两个认识的人:
骂人骂得唾液横飞的是犯夜那晚的中候副手,另一个喜怒不形于色,正掏出帕子擦脸的便是中候谢探微本人。
能在大街上再次偶遇,露微不禁是有些高兴的,毕竟她也算欠谢探微一个人情,还不及说声谢。忖度了片刻,看二人都没穿着官衣,应该闲散有空,她便准备主动上前——等等!
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露微心里咯噔一下:他们说的放了一马的小丫头,怎么这么像我呢?所以,难道谢探微竟然因为放了我就被人弹劾了?如此严重?!
“还有,他说你失职也就罢了,最可恨的是竟还说你为女色所迷,私德有亏,简直是一派胡言!那小丫头有什么女色啊,活像只会咬人的小花狗!比小花狗还凶呢!”
好了,这下确信无疑,他们说的就是自己,小花狗,汪!
露微一时将道谢的心都收了,可愧疚之余两脚在地上不停磋磨,也做不到一走了之。过了些时,她还是慢吞吞地挪到了二人的茶席前,硬着头皮逼自己张开了嘴:
“你们,你们……先别生气了。”
谢探微一直低着眼睛,那副手中气十足正挺着腰,一眼撞上,惊了一跳,但也很快认清了是谁,立时吼道:
“你你你!你从哪儿冒出来的!想干嘛?”
“我,我正好路过,就,就都听见了,你们是在说我吧?”露微心虚得舌头都捋不直。
谢探微这才转脸,眉头只一微蹙:“与你无关。”
“怎么无关?就是她的事!”副手依旧藏不住话,“她既主动送上门来,我们正好把她抓回去,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露微虽然理亏,倒也不是想来自投罗网的,“现在抓,可能也于事无补了吧?”
“你当然不想了,什么于事无补,你怕就别来啊。”
露微无奈地抿了抿嘴巴,想这副手到底是个憨货,对牛弹琴是说不明白的,只能找正主:“谢中候,这件事是因我而起,我只是想来问一问详情,或许……”
“我说了,与你无关。”谢探微却也不听,说着便起身,瞥了眼副手示意离开。
“明明是有关的,中候就不能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露微追了上去,心里是既窘迫又不得不着急。
谢探微一时站住了脚,但沉稳的脸上添了几分严肃:“如你那夜所言,你未尝不认犯夜之罪,但决定放你的人是我,所以与你无关,可听明白了?”
这哪里需要解释,露微根本就不是要纠缠这些,但要再劝,谢探微却没再留余地,径直走了。
“唉,好歹听了我要干什么再走啊!万一我能帮你呢?”
露微连连叹气,心想这谢探微真是个怪脾气。说他每每绷着一张脸吧,他倒也不是个抓人就罚的酷吏;说他能听人讲道理吧,他又似乎没那么多耐心。
事已至此,露微也只能不管了,便转身,却一见那副手还在原地,抱着双臂,一脸打量的意味。
“你怎么还在啊?你的中候都走丢了。”
副手摸了摸下巴,又咂嘴,“小丫头,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露微轻嗤,“上次告诉过你了,本地人士。”
“我是说,你干嘛要自讨苦吃啊?换做旁人还不早就溜了。难道你对我们中候有什么企图?”
都傻成那样了,竟还装起聪明来了,露微直接笑出了声,“我一介小民能对你们当官的有什么企图,不过是……”
“是什么?”
露微忽然灵机一闪,想这小跟班倒是一副直肠子,正可以套套话,“看你刚刚那么生气,又不是为自己,你跟谢中候的关系一定很好吧?你就不妨和我说说这其中到底怎么回事,万一我有办法,既帮了你们,也算我有所弥补嘛。”
副手本就是听露微说能帮忙才好奇没走的,这么一听果然也觉得可行,便很快上钩了:“事情也不是不能告诉你,只是你若帮不上,我就真的把你带回去抵罪,到时候可别哭!”
露微哪里是没见过世面的,便笃定地点了点头,叫他从头细说。这小子虽说是傻,三两句下来竟也能陈述得很清楚。
上次听这人说起谢探微时,提到他是扬州出身,还是大将军的义子,露微便以为他们都是从扬州来的。到这时才又知道,包括那位大将军在内,如今金吾卫有好一帮人都是从北边的甘州军营调来的,而且上任还不足两月。
要知道,金吾卫职在拱卫都城,护从皇帝,地位重有千钧,所以历来担任金吾卫要职的不是皇亲国戚,就是功臣勋贵,都是皇帝的亲信之人。而新上任的大将军晏令白,只是一个普通边将出身,仕宦三十年都没做过京官,因此备受朝野关注,自然也不乏质疑之人。
知悉了这些内情,露微就把整件事看明白了。晏令白遭人嫉妒,连带他的一众“甘州党”都受人瞩目,于是才能把谢探微放人的一件小过渲染成了大错,甚至闹到了皇帝跟前。
露微不禁感叹,果然咸京这块名利富贵之地,什么时候都不缺争斗。便又难免联系起赵家这次罹祸,或许也是赵维贞在无意中得罪了什么人吧。
“那谢中候就没有为自己辩白么?知不知道是谁弹劾的?”露微将心比心,觉得谢探微此事先该明确对手,莫如赵家一般,她至今不知细情,便无从查起。
“中候品阶尚低,没资格面陈陛下,大将军虽有心,奈何与中候关系特殊,也不好太过护短,后来就罚了中候三个月的俸禄。至于弹劾之人么,就是京兆尹杜石羽。我们抓了人,按理就应该给他送去,所以才会被他抓住了把柄。”
杜石羽?!他都成了京兆尹了?
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前,露微也不确定自己真能帮到谢探微,只是出于愧疚想要负责,但若是此人,整盘棋便瞬间活了。
“我和你打个赌,这件事我能替你办了。”
副手也瞧出露微的神情比之前更加坚定,将信将疑,打着圈又端详了半晌,“我没什么不敢的,反正你也别想耍花样。”
露微欣然一笑,扬起了脸颊,“那是自然!”
副手皱了皱眉,“你现在先告诉我你叫什么,若到现在还不想说,也不能取信于我了。”
露微觉得有理,但也没必要说实话:“我叫卫月,护卫之卫,明月之月,你呢?”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甘州人陆冬至!”
……
与延寿坊东侧相接的太平坊亦是咸京的一块宝地,不同的是,太平坊贵在高门林立,勋贵聚居,而又与皇城的含光门仅有一街之遥。大将军晏令白上任金吾卫之后,皇帝也在此赐府,身为义子的谢探微自然也是同住的。
此刻早过午时,谢探微才不紧不慢地走回来,却还不及进门,便有一个阍房小奴急急迎出来,说道:
“郎君到哪里去了现在才回,大将军散朝回来便叫你,都在书房等了一二时辰了!”
一听这话,谢探微犹如初醒,懵了一阵才拔腿奔去。到时,果见晏令白伫立窗下,只是看着神情自若,似乎也并无大事。
“怎么?都来了两个月了,还不习惯?”晏令白早已听见谢探微的动静,只一笑,免了他的礼。
谢探微难免露出愧色,眼睛低了下去,“阿父,我未尝不惯,只是出去走走,不料却忘了时间。”
晏令白却很了然,含笑走到谢探微面前,“你不服,对吗?在为父面前就不要故作压抑了。”
谢探微睁大了眼睛,一时哑口,好一会儿才泄了口气,“金吾卫的职责与边军相差甚远,两月以来我每常熟记,却总发现有诸多不合理之处。就如犯夜,不论何种情由都是送去京兆府鞭笞二十。难道朝廷颁布律令法则,只是为立威于天下吗?”
晏令白静静听完,一点都不觉意外,还是笑着拍了拍谢探微的肩膀,“你这不还是不习惯么?历朝法令,莫不有瑕疵之处,却不一定要像你这般直接违令。若你早些与我商议,也可上书陛下,以求改良法度,便也不至落人口实啊。”
谢探微也并非不知其中道理,回想那夜的情形,他起初并没有想过直接放人,只不过——监室院中一番唇枪舌剑,那小女子的见解竟与他不谋而合。
“阿父,我以后会改的。”
晏令白点点头,旋即眼中又多了些许思量,“咸京不比甘州,万类聚集,人事复杂,触犯刑律者多于天下百州,而且动辄牵连甚广,非你一己之力就能抗衡。你尚年轻,遇事切切不可自专,必得让我知晓,再做计较。”
方才已经叮嘱过的话如何又说一遍?意思还更深切了。谢探微不禁细想,大约还是由此事起的,“阿父,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次得罪了那个京兆尹杜石羽,会令我们的处境更加艰难?”
晏令白知道谢探微听懂了自己的话,“你记住就好,其余的事自有为父担承。”
谢探微还从没见过晏令白这般隐晦的样子,但再往深处,他也心力不及,“是,探微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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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