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这笔字是怎么通过考选的呀?”
“能看懂不就行了?又不做先生。”
“哈哈哈……”
将军府的中堂里,一张四方案的四面分别着坐着谢探微、露微、杨淑贤,还有陆冬至。
陆冬至自从通过兵部考选,得了执戟郎的职位,心里颇觉侥幸,便决心在平常也抽空读书习字。而因露微的关联,杨淑贤也和陆冬至更熟了,于是四人时有相聚,言谈甚欢。
“啧啧,看看——”
正说笑着,陆冬至忽然放了笔,举起了刚刚写完的一张字。三人便放眼去看,却是“露微”和“探微”两个名字。
“笔画如此之多,难为你了。”
露微翻了他一眼,知道他是憋着劲要取笑。淑贤也明白,掩嘴发笑,而谢探微稳坐,只是注目露微。
然而,陆冬至倒是并不看气氛,只又道:“单看你们两个人的名字,谁不会以为是兄妹呢?”
真是大煞风景。
“你会不会说话?”淑贤瞪了陆冬至一眼,把纸张抢了过来,“好好练字,写别人名字干什么?”
陆冬至完全不吃心,还有些怵淑贤,抿住嘴,低头继续写了。
这情景,露微和谢探微倒尴尬了,对视之间互通眼色,前后起身,去到了门外廊下。
“冷不冷?”已是初冬时节,天气阴寒,谢探微为露微披上了随手带出的一件氅衣。
“都出汗了。”露微并不觉,离了室内的炉火气反觉清爽,“我还没问过你呢,你这个名字有何由来?”
谢探微一笑,“没有你的好听,只是父亲所取。我和长姊、弟弟三人的名字分别是探渺,探微、探隐,及冠时,阿父又赐了表字敏识,弟弟也随后被父亲赐字敏理。”
露微细细忖度,原来这姊弟三人的名字都是相关之意,连兄弟的表字也差不多,可见父母之心倒也算一碗水持平。这又不禁让露微好奇,谢家到底是怎样的人家。
未及再问,忽闻一声轻咳,两人同时转脸,见是晏令白散朝归来。露微一时羞赧,脚下偷偷挪远了两步,谢探微却大方,瞥眼一笑,护她在身后,先上前见了一礼。
然而,晏令白甫一张口,却是先对露微:“孩子,你在便正好。有一个好消息,陛下今日已下旨,赦免了你长兄赵启英,还赐了吏部主事的官职。想来腊月之前,他便能回京了。”
煎熬了大半年,这自然是天大的喜讯,可——“那我父亲呢?!陛下还是认为他有罪吗?”
“露微长兄原非罪臣,皆因赵尚书获罪牵连,阿父可知这案情究竟重查得如何了?”谢探微是想起了赵启英与露微隔母,体察露微的心意,自然更以父亲为重。
晏令白只是缓缓摇头:“露微,你长兄归来也是好事,陛下叫你耐心静候也自有道理,你一定不能操心过急。”
自从见到了皇帝,露微已然静候了数月,可她根本搞不清天子究竟何意,说来说去也似乎越发深奥了。
……
咸京城南的明德门下,露微自晨鼓起便已久候。按照日前遣去官道接应的小奴禀报,赵启英一行今天就能抵达。
“阿姊,你长兄能够早归,也是你冒死出力,陛下还解了赵府的禁,你又为他们操持归置。做了这么多,他们再不领情,你也仁至义尽了,不必多想。”
杨淑贤陪伴露微而来,露微亦对她无所保留。
当日赵家案发,舒正显是当廷参奏,赵启英自是比露微早知道。而舒家与姚家的关联,露微最初也是从长嫂朱氏口中得知。所以,长兄夫妇必会把这笔帐算在露微头上。
露微没再多说,放眼官道,一辆简素的车驾已然缓缓驶来,很快就停在了她们面前。
意料之中的,赵启英坐在马上纹丝不动,只向露微俯下冷冽的目光,而车驾的窗帘撩起,露出长嫂朱氏的面孔,亦是满目恨意。
“小姑姑。”
这一声是赵家的长孙赵澈喊的,七岁孩童尚且懵懂,却也在下一刻就被母亲按到了身后。
露微对孩子的微笑停在了脸上,上前一步下拜道:“兄嫂一路风尘,家里已打理清爽,请……”
没有说完,接替话音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夫人想干什么!!”
朱氏的手尚且扬在半空,被淑贤一声吼住了。然而,露微只是将她又拉回来,忍着脸颊麻痛,看向了赵启英:
“阿兄,父亲如何了?”
赵启英深吸了口气,理了理身穿的氅衣,将脸转向城门:“走。”
于是,意料之中的场面撑不过短短一时,而在车马入城之际,一匹骏马伴随着嘶鸣疾驰而至,马背上跳下的人却让露微本不算沉重的心情一沉到底:
“你怎么来了?!”露微见到的正是谢探微。
谢探微似乎隐忍许久,气息颤抖:“她为什么打你?!”
果然,谢探微都看见了。
露微陷入沉默,尚带血色的嘴唇被寒风吹得愈发干涩,半晌,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吧?我说我兄长也不喜欢我,那些话并不是安慰你,是真的。”
谢探微本是抽了一刻空闲特意而来,想从旁看看露微久违的喜悦,也替她高兴。可谁知,马蹄才到城门,眼睛还不及寻人,一抬就看见朱氏落下的那一耳光。
“就是因为你与兄长隔母?!”谢探微自是难以置信,本身也是不通的,他轻抚着露微红肿的脸颊,比打在他身上还痛。
露微的眼中流下泪水,无力地转过了脸。
淑贤看到此处,最是看透一切,从后揽住了露微:“谢中候让我先带阿姊回去吧,也容她几日处理家事。”
谢探微不是忍心露微如此,只是忽觉他们之间距离远了,或是他竟从未发现,他本没有靠近过露微的心。
“中候若是真心待我阿姊,将来许多事自应有明断。”
……
露微还是回到了杨家,脸颊的红肿很快消去,但萦绕心头的沉重一重压着一重。
“阿姊,外面下大雪了。”淑贤推门进来,见露微装束不理,就趴在案上发呆,一叹,“你要这样到什么时候?”
露微稍提了口气,抬手抹去淑贤肩上的雪花,“我是在想,今天去见一回阿兄才好。”
淑贤又不解:“三天了,他们也该知道你做了多少,更该知道你已不在姚家,却还是不闻不问,你去干什么?!”
“他一向如此,我只是想问问父亲的事。”露微很平静,说着起身更衣,简单挽起了头发。
淑贤拿露微没办法,还嗔怪着,却也上前帮她理妆,“他若还是不说呢?或者就根本不让你进门。”
“那我就一直等。他一向自为端正,才复官回来不宜多事,总会顾及外人眼光,会让我进去的。”
“他还端正?连你的名声都要拿来做文章,虚有其表!”
“所以,才是自为端正么。”
……
咸京每至腊月便会接连大雪,这才是第一场,落了不久便已半尺之深。露微和淑贤各穿着厚重毛织的大氅,行走在庭院里一步一坑,不多时便将鞋袜冻透了。
“冷死了,还是别去了,要去就去将军府!”
“你回去吧,我自己可以的。”
淑贤没几步就是一句抱怨,可行动还是依着露微,而露微只是含笑看她,也并不想改变行程。
“阿娘!”
忽然,冰天雪地之间传来一声稚语,惊断了两人的步伐。露微一抬头,鬓边的玉簪正好刮到路旁伸出的一支斜梅,花瓣上的积雪随之弹落,迷了她的双眼。
待雪落定睛那一瞬,稚语的小女已来至面前,伸手要抱,而早已将她抱到胸前的,正是她的父亲。
“露微,我知道开明已经回来了,我们一起去吧。”
开明是赵启英的字,来的是姚宜苏。
“杨家不欢迎你!来人,送客!”
淑贤立马便要驱逐,可挥动的手还是被露微握住了,“你先去,不要吓着孩子。”
小泽兰已被淑贤的高声惊得捂住了脸,窝在父亲怀抱。
淑贤切齿攥拳,瞪着姚宜苏,好一会儿才退开。
露微虽不知姚宜苏此刻会来,却已深知他的微末伎俩,淡淡道:“你是打探我回不了赵家,所以要帮我?是觉得我们一起出现,阿兄就会另眼相待么?”
姚宜苏自从知道露微寄居杨家,便甚为了解她的行踪。这自然就是“泽兰”的功劳,只不过先前常带泽兰来的是杨淑真。
“开明还不知道你我的事,总归还能给姚家二分薄面。你父亲的事要紧,不是吗?”
露微笑了,“你姚家不是最恨我的出身么?何时竟能成了我的靠傍了?阿兄如何能够回来,不用我再告诉你一次了。就算你日日都能亲见天颜,也不敢替赵家说话,到了此刻,还惺惺作态什么?”
“负你夫妻之情确实是有,可我从来没有嫌你不是赵家亲女!那都是母亲的作为!赵家的案子我也打听了,可我毕竟只是医官,若不明轻重就随意插手,难免不会雪上加霜啊!”
姚宜苏言之切切,激动用力,又把怀中孩子惊了一跳,大哭起来。露微是听不得泽兰哭的,心急无奈,只得立马把孩子抱了过来,转进廊下,细语安抚。
“露微,你就当是为了泽兰,跟我回去好不好?”
姚宜苏跟了过去,可不管他看上去有多真诚,露微只是看出,他已不再矫饰自己的手段目的。待孩子平静下来后,她让跟随的雪信抱远,回身之际手掌一挥,打在了毫无准备的姚宜苏脸上。
“你真卑鄙!”
姚宜苏有半晌都没回过神来,身体歪着,眼中渐渐积聚起一层似怒而又似嘲的目光,“露微,是我卑鄙,还是你不择手段?为了根本看不起你的赵家,竟能不顾廉耻,委身于人?!”
露微万不料想姚宜苏能说出这样的言辞,那几个字,竟将这个人撕扯得面目全非,“你再,说一遍?!”
姚宜苏冷笑:“难道我说错了?那日在将军府,谢中候的卧房里,平榻上的衣带不是你的?内室帐中躲藏的不是你?!”
露微知道就是那一次,可任何的辩白只能助长姚宜苏的气焰,她似乎也只能听凭凌辱——
“是又如何!!!”
谢探微来了,像从天而降。
看见谢探微的那一眼,露微整个身体都不自觉地一软,跌倒之际,那双曾拥她入怀的双臂将她稳稳接住了。
“别怕,我来了。”
耳畔一阵温热,泪水夺眶而出,露微心里的重重旧故,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释放。
“没想到,姚医官除了会治病疗伤,还喜欢窥人**。”抬头转对姚宜苏,谢探微瞬间换了副面孔,“听闻你颇受陛下眷顾,难道为陛下看疗时,你也喜窥探天家私隐?”
姚宜苏早在谢探微出现的那一刻就失去了颜色,但此时,他只是理了理形容,拱手道:“下官不敢。”
“既然不敢,就好好管住自己的舌头。就如你素日看诊,未察其体,就不要开方下药,未知其因,就不要悖言乱辞!今日只是警告,若你胆敢再欺辱露微,我就让姚家世代积攒的盛名断送在你手里!你不信,就尽管一试!”
姚宜苏静立听完,其中有他上回说给谢探微的话,“下官不敢。”他还是这一句。
谢探微没再多看他一眼,转身抱起露微,径直走向了内院。
小泽兰还被雪信抱在廊中,露微迷蒙的泪眼与孩子小小的身影擦过,孩子口中喃喃,分明又叫了一声“阿娘”。
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