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沐芳原是私自寻上的将军府,并未事先禀告舅母李敬颜,故而悻悻归来也不曾惊动。她甚是懊恼,没见到谢探微的人便罢了,还撞上一个不知什么人物的“卫娘子”,险些连晏令白都得罪了,也真是有些后怕。
“依奴婢看,那将军府奇怪得很,都那么大的官了,府里伺候的人还没我们沈家看门的多。还有那个贱婢,难道还是什么主人娘子不成?竟嚣张得很。”
沈沐芳坐在廊下纳凉,心里刚消停些,听凤梅这么一嘟囔,难免勾起了心事,忖度道:“晏将军如何也就罢了,我倒担心那个卫娘子,怕不是我表兄养在屋里的小妾。我们都到咸京半个多月了,表兄一次也没回来过,就算和舅舅置气,也怕是真的不肯与我定亲,那我母亲的叮嘱可怎么办?”
凤梅自是知道沈家的安排的,回道:“夫人是要娘子争气,笼络住郎君的心。可大事自有郡主做主,娘子进门必是正妻,还惧怕一个低贱的小妾么?”
“你哪里没见过得势小妾爬到正室头上的?”沈沐芳叹了声,反苦笑一声,“我大兄二兄那些事不都是这么闹出来的?阿娘不知为此操了多少心!再说了,先前总听闻表兄是个最严气正性不过的人,应该是不近女色的,可若真是藏了这么个丫头在屋里,那必是极尽宠爱,甚至为她不婚也未可知。”
凤梅倒看不出这许多,想了想又道:“那小贱人是有几分姿色,可奴婢也没见哪个高门大户的郎君只爱那么一个的,最多三五年也就抛到脑后去了。”
沈沐芳哼声一笑,抬手就拍了下凤梅的脑袋,“你别家没见,眼下还不见?我那舅舅不就是现成的?跟舅母成婚都二十多年了,还是胶漆一般。我时常都心疼阿娘,有这样的好兄长,却没这样的好夫家。阿娘和舅母一样年纪吧?看着却比舅母老十岁。”
“那,那要是真不成了,怎么办?”凤梅小心探问道。
沈沐芳摇着手里的团扇,说道:“不成就不成吧,大不了被阿娘骂一顿,她未必还能打死我?我好歹也是苏州沈氏的嫡女,如此已算是放下身段了,再没脸皮的事我也做不出来。”
……
谢探微下职回来乍一听闻白天之事,登时怒气上涌,立马就要冲到谢家去。晏令白早是心中有数,便叫随从快马先去谢家报信,自己将谢探微拦后了一步。
“阿父!你当时就该遣人告诉我!为什么让她一个人就这样走掉?!纵然阿父原本就要逐客,又怎能当此情形顺水推舟?!”
谢探微是听丹渥说起了详情,便可以想象卫月当时有多么受辱,他除了满腔愤怒,更是万分的心痛愧疚。
晏令白用力抵着谢探微的肩,却无意为自己解释,“敏识,你这样回去,可想好了如何开口?”
谢探微睁着发红的眼睛,意态决绝,“他们不能想不要我就不要我,一时想摆弄我就来摆弄我,和沈家议婚绝无可能!阿月我是必要找回来的!”
晏令白并非不知道谢探微幼年的伤痛,但看着这双通红又倔强的眼睛,他才算知道这孩子心里的结有多难解。
“好,阿父陪你一起去。”
……
谢家在咸京安顿下虽已多日,但谢道元每日忙于职分,几乎是脚不沾地,而李氏则因宗室郡主的身份,总有许多邀约应酬,也没抽出空多理家事。
于是,当夫妻二人忽闻将军府的报信,俱是大惊。尤其是李氏,怎么也不敢相信看着斯斯文文的沈沐芳竟会跑到将军府去打人。
“儿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不娘现在就把芳儿叫来问问?那个被打的婢女伤的重不重啊?”
中堂之上,谢道元与晏令白并坐上首,一个严肃不语,一个心思暗忖,唯是李氏一刻难安,守着长子时时关切。而此刻的谢探微虽已平息了许多情绪,但满面的决绝仍十分明显。
“母亲,她不是婢女,是我心中之人。所以我此来也是想告诉父亲母亲,我是不会和沈家结亲的,请你们不要再徒费心思。”
一席话没有任何停顿,又把李氏惊得不轻,想问都不知道怎么发问,只好把眼睛转向了堂上。谢道元并未像从前一般怒火上头,先是看了晏令白一眼,说道:
“且先不论沈家之事,你可知户婚之法?卑幼在外自定婚姻,而尚未礼成,便还是要看尊长之意,若无尊长愿意主婚,你的婚事便是不成的。”
谢探微却一轻笑,“父亲今日就是将全册的大恒律摆在我面前,我也还是不会改变心意。父亲亦不必再为我动气,也尽可上禀天子,将我从金吾军名册上划去。从小到大,我始终是父亲看不上的人,不论我做什么,也不论我怎么做,父亲都能出口成章地来指责我。既然如此,你们今后就不必再来管我了。”
“敏识,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李氏慌了,从未见过儿子如此形态,话音颓然得像是要与家里断绝关系一般。
谢道元的脸色一阵青白,目光里聚起了错愕之色,“你可想清楚了?是要为一个女子背叛家门吗?!”
谢探微整了整衣袍,向父亲跪了下去,但辞色未改,“请父亲不要将我的错安在她的身上,就像从来并非我不要这个家,但因为父亲总认为我不配,所以便成了我不要。好,我的身上既已诸多罪名,又何必拉旁人来顶罪呢?”
“好了!不必再讲!”眼看事态愈发严重,晏令白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谢兄稍安,我们借一步说话。”
谢道元一口气闷在胸膛,发作不及便被晏令白拉到了侧室。二人是三十年的深交了,彼此无话不谈,要说什么都是直来直往的。
晏令白唤着谢道元的表字,说道:“德初啊,很多事不是你所想的,你好歹该问问他的心思啊!你算一算,他今年有几岁了?小时候那般,大了还能这样?”
谢道元泄了好几口气才将怒意压下,“你不看他那个样子,怎的竟会变成这样?一句顶三句,句句都有理!我说晏昭清,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啊,他不是天天跟着你吗?”
晏令白直是摇头,便从卫月的事起,将谢探微近来的表现细说了一遍,“现下这女子已经离开,我也并不能确定她是何来历,只恐此举是伤了敏识的心,你就不必过于苛责了。”
谢道元细细听来已是另一番心境,晏令白的种种考虑他也无不赞同。毕竟,他此次调任吏部,也并非寻常的升迁。
“其实,沈家的婚事都是阿颜做主,我哪有这闲工夫?也想不到芳儿这孩子能做出这样无礼的事!”
谢道元不管内事,晏令白更是清楚不过。然而,他虽也做不了这个主,却是能够有所建言的,“依我今日所见,恐怕沈家并非良配。你可多与郡主商议,公事再要紧,也不能误了孩子的终身。”
谢道元垂首一叹,“也罢。”
……
露微觅得了活计,在崇贤坊一处街角的茶肆里帮杂。她原一直没找到事做,就是总把眼睛盯着繁华的延寿坊,却不见崇贤坊内也有不少沿街的店肆。
茶肆不是酒馆,杂活无非是洗茶碗,收案面,尚算轻松,所以就算工钱少些,露微也很知足。如此一做就是一个月,即使家难大事仍毫无进展,她的心性却稳重了许多。
“阿月,快来收东西!快点!”
“好好好,来了,就来!”
天气炎热,连日无雨,多有行路人来歇脚解渴,茶肆的生意到了一年最旺的时期。露微常是还没忙完这一席,便要抽身去招待下一个,恨不能分出十个分身来。
一听店家召唤,她便三两步跨了过来,也无暇抬头,只大致一瞥,是个小娘子,“娘子稍待,我马上就收好!”
然而——“等等!”这娘子却一把将她拦住,“你是……微微阿姊!真的是你啊!”
能叫出她的真名,露微当即惊了一跳,这才举目定睛,“贤儿!”果然是旧相识,姚家二郎的妻妹,四门博士杨献的次女,杨淑贤。
“微微阿姊,你怎么能做这些呢!走,跟我回家!”
杨淑贤与她的长姊杨淑真性情相反,就算是出身儒门,自来却是有些侠义之道在身上的,为人爽朗,举动率直。露微也是从前在姚家时与她相识,彼此倒是十分投机。
便还不及露微作出反应,杨淑贤就把人拉出了茶肆,店家见状来拦,也被杨淑贤一袋铜钱打发了。直到路旁登车,露微也没插上一句话,只听她道:
“我早知姚家做了那灭绝人性的事,可我长姊的身份也不能为你伸张。但我听她说,姚宜苏找过你,你也没有答应回去。依我看,不回才是好的。姚宜苏不过空长了一副好皮囊,说得好是为姚家支撑门庭,光耀祖宗的长子,实际上却对妻子不忠,无情无义。你是这样一个冰雪聪明的人,原就不该明珠暗投!如今赵家有难,一时也难见分晓,你今天就跟我回家,我禀明父亲,再作计较。”
连珠炮似的一段话,听得露微好不畅快,竟都不用解释近来的遭遇了,可见,真是与她同道的知己。
“贤儿,这些时日,我也探知了些许赵家案子的内情,恐怕不是杨伯父能够主张的,我不想连累杨家。”
杨淑贤仍是坚定,握住露微双手说道:“父亲是学官,自然不能左右刑案之事,但他也是为官多年,至少还能帮你多方打听。前段时候,朝廷突然敕令选官,父亲也在其列,如今考校结束,他已升至司业之职了。”
露微是清楚选官之事的,但杨家到底还是学官,清流门第,她怎么也不好只顾自私,把好端端的治学之家拖涉官场险恶,“司业上任,定是有许多事要忙,当真不必劳烦伯父了。”
杨淑贤叹了一声,道:“国子监近来是很忙,无论官人士子,上下都在筹备天子视学的大事。八月初,秋分之月,天子要到国子监行释奠礼,同时还要克复古制,让皇太子与众学子行齿胄之礼。之后,还要召集诸生讲经论义。这么大的场面可是前所未有的!”
当今天子重视礼教,崇尚修德,都是露微听闻知晓的,而这也是赵维贞从前能够得到天子赏识的一大原因。天子曾评论赵维贞说,卿如明镜,德胜古今。
想到这里,露微不禁感慨:“若父亲未遭横祸,一定不会错过这样的大事。得君行道,志切匡扶,是他毕生的梦想。”
杨淑贤家学渊源,又是很了解露微的,想了想忽然眼光一亮,笑道:“赵叔父不在,阿姊想不想替他去瞧瞧这场面?”
露微立即睁大了眼睛:“贤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杨淑贤一脸坦然,附到露微耳边说道:“只要改扮男装,我们就可以混进去,从前贪玩,我已经试过多回。到时候,除了天子驾从,监中师生,京师七品以上文武清要都会前往观礼听经。你试想,这么多人里混进我们两个,有谁会关注?”
露微初听吃惊,是因为女子进不得国子监,但再一细听,心内止不住一股暗流涌动,赵家的案子或许有转机了——若到时真能顺利进去,便是可以亲见天子的,而她先前百般筹谋,也不过就是为了求人之口说动天子。
这个机会太好了,也太险了,露微一时不能抉择,可怨人不如自怨,求人不如求己,这个想法既已生成,她也似乎无法割舍。
谢探微:恋爱脑ing
露微:叫我事业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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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