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微从昏睡中醒来已是第二天午后的事了。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侍女让她心惊不已,她一时甚至想不起来先前发生了什么,便在卧榻上团缩着,直到侍女报说,“谢中候回来了。”
匆忙而笃定的脚步声戛然停在中屏之前,露微盯着屏上朦胧的影子,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从床榻走到外室,她像是飘过去的,而第一眼见,只是那人磨损得半旧的乌皮靴。
“阿月,你好些了吗?”谢探微只是关切,实际上他已遣人回来问过几次了,“吃饭了吗?”
侍女早就端来了一席的吃食,只是她哪有心思开饭,也感觉不到饿,“昨……昨天是怎么回事?”她硬着头皮,烧着脸颊,千难万难地开了口。
谢探微看出了露微的拘谨,退开两步才将事情叙述了一遍,语气是极和缓的,“路上原是遇到医馆的,但人流复杂,也没有可供单独看疗的内室,多有不便,我就带你回来了。不过你放心,后来照料你的都是侍女。”
情急从权,露微也不是什么矫情的人,此刻便只剩了对谢探微的感激之情,“请医问药所费几何?我身上带的恐怕不够,等我回家拿了给你,实在叨扰了。”她昨天一早以为要和雪信去延寿坊,便随意带了一些零散的铜钱。
然而,谢探微岂止是不想收这个钱,紧接着便反问:“你说过想去找你父亲,但路费不够,是不是也为此常常不吃饭来省钱?”
露微肯定是银钱拮据的,哪怕典卖了王氏的步摇,除了为泽兰买过丝线,也从未乱开销。而正如谢探微的猜测,因为前路未卜,她也只能缩减餐食,有时一日一餐,有时甚至捱过两三日。
“这是两码事,我不喜欢欠人钱,而且还欠你人情。”
一个欠两个欠,谢探微越发觉得刺耳,胸口也被堵得直发闷,“既然如此,你就留下,听我的便没这些事了,”
没听错吧?居然要留人来抵债?“我到底花了你多少钱啊?你请的什么神医用的什么仙药?竟然还要我押在你家!”
谢探微哽住了,连连呛咳,不知该哭该笑,“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咳咳,我的意思是,你就留在这里养病,不要在意那些细枝末节的事。”
露微确实想歪了,却也不可能厚着脸皮往谢探微的意思上想。冷静了半晌,她的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问道:“我在这里,你义父是不是也知道了?他,也同意吗?”
“自然知道,但我已经同阿父解释了,他并没有说什么。”谢探微是实话实说。他昨日去见晏令白时,是做好了被斥责的准备,可一见面,晏令白却先问起了卫月之事,此后也只叫他收敛脾气,早些去和父母认错。
看谢探微也不像能说谎的,露微点了点头,心意打定:“那这样,我不能白留在你家,你也不能白救了我,”说着,她抬手一指屏风后头的侍女,“我就和她一样,在你家当个侍女,除了下厨,我什么都会。”
“不行。”谢探微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差点都接不住这话,“医人说你需要静养,否则便攸关性命,府上无需你做任何事。”
若只为养病,或是还人情,露微才不会说这些。她只是受了谢探微的启发,觉得如果能留在将军府,则必有机会接近晏令白。
晏令白不仅是奉旨捉拿赵维贞的天子近臣,而且也是她能接触到的最有权威的高官。若能取信晏令白,以他的地位去说动皇帝重查赵家的案子,那不论对手是舒正显,还是高高在上的楚王,赵家便都有了与之一搏的底气。
兜来转去,她还是想要为赵家争取一线生机,欠赵家的再多,能还多少是多少。
“那我在你家就只能呆在这个屋子里吗?”露微不想表现得太着痕迹,退一步也有办法。
谢探微稍一皱眉,笑了,“怎么会?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唯有一样。”
“哪一处不能去?”露微竖起了耳朵。
“一日三餐,按时吃饭。”
……
露微虽然没有做成侍女,但侍女的事还是可以照做的。毕竟将军府的三位主要人物,晏令白,谢探微,陆冬至,大多时候都在上职,根本没人总盯着她。至于一醒来就跟着她的小侍女红儿,不过十五岁,行事还怯怯的,自是什么都听她的,也不敢多管。
这天,露微看着天气晴好,便到后院揽下了浣洗衣物的活。三个人的衣服并不多,加起来不过三五件半旧不新的外袍,对比于这府邸主人颇高的官位,实在过于简薄。
“我来了这几日,似乎除了你,并没有其他女婢,你们府里怎会这样呢?”晾起一件衣裳的间隙,露微好奇问起红儿。
红儿却皱眉摇头,说道:“奴婢也是才来的,就是娘子生病的那天,小陆公子去市上挑回了奴婢。他说奴婢什么也不用管,只要照顾娘子的起居便好。”
露微第一回来将军府时便发觉这里上下没一个女人,却没想到稀有的这一个还是临时为她找来的。她不禁惭愧,若不是还有要紧事,她也不好意思再留了。
“不过,奴婢在府里走动,倒听说了一些。”红儿忽然想到了什么,眨着眼睛说道:“好像是因为大将军常年在军营,做派就是这样,府里也成了军营了。”
这倒也说得通,只是与京中动辄家人数百的高门显贵相比,一个大将军,身边没几个侍奉之人也罢了,便除了一个义子,一个亲从,却连自己的妻儿都没有,也是不大寻常的。
“那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不会也被退回去呢?”露微思量府里这些特殊的情形,不禁对红儿生出了怜悯。奴婢本在贱籍,如货物一般由人买卖,若没了主家自然又要四处飘零。
红儿垂下了眼睛,“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奴婢也不是第一次到门户里又被卖出去了。娘子和善,是奴婢遇到的最好的主人。”
露微却也一时没有更好的办法,如今的她是没有能力收留小婢的。而且,她自小也没有要人贴身侍奉的习惯,连嫁到姚家时也没带,顶多是从前母亲宋容身边有个侍娘乔晴霞,时常看顾她。赵家蒙难,乔氏大约也跟着去了零陵,不知是什么光景。
“红儿,你这个‘红’字可就是红色之红?”虽无力收留,露微却还是希望她有个好着落,就暂寄望于名字上,替她改一个好的。
红儿点点头,“嗯,奴婢不识字,就是贩子随口取的。”
露微很快有了主意:“你生得秀美,以后就改叫丹渥吧,也是红色之意,诗赋中常用‘颜如丹渥’来形容青春的容貌,正配你。”说完,她便用手蘸了木盆里的水在地上写了这两个字。
红儿唯有感动,立马就在这两个字前跪下了,“奴婢以后就叫丹渥,谢娘子赐名!”
露微只连忙将人拉起来,可正要再宽慰她几句,余光里却闪过两个直挺挺的身影,转过头再一看——是谢探微和陆冬至,这个不早不晚的时辰,他们怎么能回来呢?!
“阿月,谁叫你做这些了!”
先开嗓的是陆冬至,说着就冲了上来,吓得刚站起来的丹渥又跪了下去。而谢探微虽不发言,看脸色也是一个意思。
怎么办?满院子还没收拾完的衣服水盆,高高撸起的袖管,滴着水的双手,每一样都让露微百口莫辩。
“你们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发生什么大事了吗?”辩不了就不辩了,尽力把话题岔远点。
“吃饭了吗?”谢探微并不明朗的神情之下,却平静得多,说着掏出一块帕子递了上去,“先擦一下。”
露微到底是心虚的,先将手在身上抹了一把才缓缓去接,低头之际,却望见陆冬至手上拿着一纸文书,全文是看不到,但背面印出的墨迹却能看出“考功”两字。
对于长在吏部之家的露微来说,这两个字可太不陌生了。
“你拿的什么?”反正要岔开话端,露微索性就从这份文书提起,或许也能探知些许朝廷之事。
然而,不提也罢,一听露微说起来,陆冬至就立马不关心别的了,愁眉苦脸地说道:“这是我的索命符!”
露微不解,看向谢探微,“他闯祸了?真发生大事了?”
谢探微瞥去一眼,却笑了,“陛下降敕,要吏部与兵部共同主持一次在京文武官吏的考核。因他已足二十一岁,达到了参与考选的年纪,阿父便把他的名字也列进去了。如能通过大选,则可给予品阶,擢为执戟郎。”
短短几句话,露微的脑中已经打了一串的结。
她记得朝廷选官考核是有定期的,每年都是孟冬开选,可现在已是五月,上一年的早已结束,而今年的则应还远。况且,就算今年要提前,怎么又是只选在京官员,而非天下所有官吏?
这些已是十分反常的了,但露微更关心的是,谢探微所提之吏部,在赵维贞被贬官后,又是谁坐上了这个位置。而赵维贞既是得罪了楚王,那这位新任的尚书又会不会是楚王提拔之人?
果然,朝廷之事千头万绪,她越来越像是走在重重迷雾之中。
“阿月,你没听懂吧?我也觉得乱七八糟的,什么跟什么呀,在甘州时就没这么多规矩,杀敌立功就能领赏。”陆冬至见露微有些出神,只以为她是听懵了,便像是找到了同道中人一般。
“阿月,你在想什么?”谢探微也觉得露微神态不同,只是未必如陆冬至所说。
露微舒了口气,扬脸一笑,看向陆冬至,“定九流之品格,补万方之阙政,官人之道备焉。审名实之铨综,备戎仗之物数,以戒军令,而振国容焉——你说我听不听得懂呀?”
陆冬至彻底傻了,只觉得卫月念了一段咒语,而在场能懂的人,脸上早是一片惊叹,“阿月,你还读过选官之典吗?”
自然,露微念的就是国朝选官法典里的句子,那几册书常年是摆在赵维贞书案上的。她从前经常出入父亲的书房,看过很多书,对很多内容都能倒背如流。而她故意显露,也是心有打算。
“嗯,以前我有个邻居,他家藏书无数,也穷得只剩下书了,但谁想要借书,他却很大方,我闲来无事就去找他看书啊。”
谢探微本就猜定卫月是读过书的,否则不能有这般超群的见识,这下就更深信不疑了,目光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赞赏之情。
“那!这就太好了!”陆冬至忽然像是还了魂似的,眼睛在谢探微和露微之间往返,极是兴奋,“谢探微,我的武考就靠你帮我练了!阿月,那我的文考就靠你帮我学了!”
武官的考核自是与文官不同,虽以武艺为重,也确实需要文武合考。但听陆冬至这样托付,露微真也替自己捏了把汗——都傻成这样了,究竟还能不能救得了啊?
“什么时候考试啊?”露微挤着眉头小声问谢探微。
谢探微很能领会露微的意思,暗提了口气,伸出一根手指,“一个月后。”
“一个月……”
陆冬至:不信这个配置考不上编!
谢探微:你又打不过我
露微:你也学不过我
陆冬至:挑一个好看的口袋吧,打算用真人作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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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留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