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典原来不叫这个名字,这是她的继母,一个文学教授给她顺手改的名字。
她原来的名字——林如意,都快要被她自己遗忘了,改得很贴切,从出生起,她就没有所谓如意过。
她的父亲,后来权势熏天的林市长,在她小时候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镇公务员,家里一穷二白还带两个弟弟妹妹,在婚恋市场上并不占太大的优势,偏偏还自视甚高,不肯屈就,耽误了几年,最后认命娶了同事介绍的相亲对象,也就是林典的生母。
她的生母也只是当时乡镇一家事业单位的普通职员,但是家里的独女,家庭条件要好很多,她大概是很喜欢林父的,婚后大部分的精力都投入到相夫教子,为丈夫毫无怨言地准备一日三餐,洗衣熨衣。
对于林典,她当然也是位好母亲,自从懂事起,就记得她每天为自己梳漂亮的发辫,从不大声对自己说话,省吃俭用为她买昂贵的公主裙。
但好男人却总是稀缺物种,得到贵人相助事业腾飞的林父,很快就忙得日夜不着家,即便回来,也是摆出一幅极不耐烦的神情应付妈妈的问题。大多数的日子里,家里只有她和妈妈,安静地吃饭、安静地做作业、安静地看电视。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升中学,已经当上区干部的林父回到家,将林妈拉进卧室,又紧紧地锁上了门。
那是她第一次听妈妈和别人争吵,她躲在自己的卧室里,听着隔壁房间里传来女人声嘶力竭的质问和男人毫不掩饰的羞辱。
“林云山,你这个白眼狼!你有没有半点良心?你不怕我去你们单位闹吗?”
“你不撒泡尿看看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子,我警告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现在离婚,好聚好散,这个房子我给你,孩子我给你。”
“林云山,如意是你林家的种,你不能说不要就不要。”
柔弱的女人最终还是屈服了,然而让林典不能相信的是,她唯一坚持到底的,就是拒绝带走自己。
“如意,对不起。妈妈无能。”这是她留给自己最后的只言片语。
明明是道歉的话语,却像一道惊雷,响彻了她10岁的人生暗夜。
林父很快再婚了。
再婚的妻子很有文化,是文学博士,毕业后回本地的高校任教,也不知怎么耽误了婚嫁,成了老姑娘。
快要到四十岁的时候经人介绍,认识了林父,双方都觉得满意,很快就结婚了。
林典那时候已经看清父亲的嘴脸,知道他看中的不过是对方的家世,他明里暗里的情人众多,当初与妈妈离婚,就是着急娶怀了孕的女下属。
可惜孩子没留住,他也被人举报,这才消停了一段时间。但仕途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再婚后,凭仗着岳父在公检法体系早些年的关系,慢慢又受到重用,一步步竟走到市里,在林典上高中的时候,已经坐到了副市长的高位。
但是家庭的关爱,她却是一点没有得到的。继母不仅对她,对林父其实也是很冷淡的,天天沉浸在书房中读书写字,对于林父日益明显的荒唐行为并不在意。
发展到后来,她甚至常常住在学校分配的公寓里不回家。
林父当然更不会给她什么父亲如山的爱,每每看到她,都没什么好脸色。
小时候他好几次当着她的面羞辱自己的生母,“真没用,连个男孩都生不出。”
表面是她是众人眼中的**、白富美,内里她不过是个渴求一点点爱的小女孩罢了。
副市长女儿的身份让学校里的老师、同学都对她高看一眼。而她自己本身外貌出众,又比较注意穿衣打扮,在学校的贴吧里,是经常被议论的对象,甚至也能挤进全校十大美女的排行榜。
学习成绩也始终保持在前茅,在那个时候,学习成绩好有时会比外貌、家世更让人追捧,她深知此理,绝不松懈对自己的要求。
追求她的人很多,每天下晚自习,都会有人在路上堵她,塞情书送礼物……
刚开始她其实也颇为不屑,只是被人呵护的感觉实在太好,渐渐地也会接受一些男孩子的好意。
这种感觉让她上瘾,但她从不贪心也从不心软,只要察觉到男孩不再只满足于暧昧,或者有一丝一毫的厌倦,就会毫不犹豫地果断拉黑。
她享受暧昧期的互相试探,但拒绝入戏太深。为此,伤了很多男孩子的心,也被不少女孩子视为绿茶。
但她总能调整好心态和笑容,等待下一个猎物的自投罗网。
高考的时候,她发挥超常,考取了全国最好的大学,尽管学的专业不算热门。
大学生活的花销比高中高了好几倍,同寝室的女孩子个个家世良好,第一次宿舍聚餐就让林典的生活费见了底。
她鼓足勇气给父母发了短信要钱,果不其然得到得是两个人无情的拒绝。
快递员送录取通知书上门的那天,别人家都会是欢天喜地,他们家却照旧冷冷清清。林父回到家看到被放在门口鞋柜上的通知书(那是林典故意放在那里的),也不过拿起来看了一眼,随即扔回了原处。
临近开学时,两个人分别义正严辞地告诉她,两人对她抚养的义务已经尽到,大学除了每月1000块的生活费,将不会再给她一分钱。
经济的窘迫让她迅速看清了现实的残酷,然而虚荣心让她无法迈出兼职或家教赚钱的脚步,所以当一个富二代同学疯狂追求她的时候,即便知道对方只是贪图自己的色相,但她还是对他大方的为自己花钱这一点妥协了。
大一下学期的时候,林父来京开会,晚上有人做东宴请。
他不知道抽了什么风,派人来接林典一起赴宴,林典也没有推拒,上了来接她的车。
也许只是因为那辆豪车让她收获了别人艳羡的目光。
宴席上,油腻的政客的商人们对着坐在主位的陈局长大拍马屁。几轮敬酒后不觉都有些熏然。说的话也越加露骨不加避讳,丝毫不顾忌林典的存在。
酒饱饭足,林父亲自端着一杯酒,将她引到那位陈局长的面前,满脸堆笑地带着她敬酒。
那双深不可测的目光透过林父看向她,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容。
那是猎人看到猎物掉入陷阱无力挣扎时的嘲讽和得意。
第二天,头疼欲裂的林典在酒店的房间里醒来。
她玩得越来越疯,但也越来越隐秘。
高档的会所实行严格的会员制,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一掷千金……
她在这里的vip房间与陈袁明幽会作乐,也在这里和那些年轻的富二代们谈笑风生。
她知道自己对于父亲的价值,作为某种交易,她也开始利用这段关系为自己谋取利益,例如帮助一些商人通过自己的父亲获取中标机会,作为回报,那些商人送她名贵的包包、化妆品、珠宝首饰,甚至房子、别墅……
林父对她逐渐忌惮多过利用。
然而回到校园,她便又成了那位高冷到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市长千金。
在网上接受荆楚的邀请,参加四人组的活动,不过是一时兴起。
但却在这里感受到了过去从没感受过的真实和美好。
这里没有人审视、嫉妒她,没有人陷害、作贱她,她得到的是欣赏、信任和超出预期的爱。
四人组里的荆戈,很像她高中时代暗恋过的一位学长,那段无疾而终的暗恋,让她对荆戈总是多看几眼。
在一起的时间越久,少年干净清冽的气味就越让她着迷,并且已经可以丝毫不带那个学长的影子。
他更加耐看、更加无情。
她想跟着自己的心意走一次,无论怎样灰败的人生,也总有渴望光的罅隙。
当他终于向她表白的时候,她颤栗着答应了。
可是,命运没有对她有多宽容。
那个老男人很快就知道了,并且开始动用自己的手段,肮脏的手段让她求死不能。
不堪的影像被他拿在手里,威胁叫嚣。
她只能选择逃避和继续沉沦。
直到忍无可忍。
信打印好,她坐着公交车漫无目的地跑了两个多小时,在一个城乡结合部的邮局,寄了出去。
然后,她开始漫步目的地游荡在北京城的大街小巷,不敢回家,也不敢回学校。
然而信却石沉大海,暑期来了,她骗荆戈说自己要出国度假,实则只是在家里等待。
等待她虚伪薄情的父亲气急败坏,等待衣冠禽兽的老男人得到审判。
她虽然慌,但却充满自信。
以身为饵,同归于尽。
荆戈出国之前,她曾经偷偷回过一次学校。
还是那间她熟悉的咖啡馆,荆戈正在里面埋头苦读,厚厚的一摞书,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
她点了一杯咖啡,压低了帽檐坐到角落,远远地,陪着他坐了一下午。
看完了他送的那本《白夜行》,她不爱悬疑,也不爱悲剧。
荆戈起身离开了咖啡馆,她继续品完了一杯咖啡才起身。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拦住了她的脚步。
她看着远处的少年渐渐模糊了身影,扭头冲进了雨里,却是全然相反的方向。
仲夏骤雨,像是她止不住的泪,又像是祭奠她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