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戈的那点小绮思很快在第一次换药后被打击到无影无踪。
隋嘉叶小心翼翼地检查手术后每一道伤口的情况,戴着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凛然。
因为对方足够专注,他放开胆子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双眼睛,莫名想起当年课本里读过的一句话。
“那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
那双眼睛很少再笑得月牙弯弯,可他记得那双眼睛曾经几乎无时无刻不充盈着柔软的笑意。
“有点疼,忍一下。”
职业化的声线里,总归听得出几分温情,这让荆戈嘴角忍不住有些上翘。
可惜,随即,这抹促狭而得意的笑,便被一声响彻病房的惨叫声取代。
隋嘉叶摇摇头,手下的动作却不停,她用镊子稳准狠地刮掉伤口滋生的腐皮烂肉,较深的伤口甚至能听见金属刮擦筋骨的声音。
在第一声吼叫破防以后,荆戈狠狠咬住牙关不再允许自己发出第二声喊声。
“疼就好出来,没什么丢人的,这种疼在疼痛等级上来说绝对在8级以上,甚至达到10级,跟生孩子差不多了。”
荆戈龇牙咧嘴,被戳了面子一样不肯服输,“我也没生过孩子啊。”
“那接下来这种,可能比生孩子还要疼了。放心,我不会笑话你的。”
说这,隋嘉叶将酒精棉浸润进伤口进行消毒,酒精解除皮肉的瞬间,荆戈再没法忍受,一米八的大高个泪水直接喷涌出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隋嘉叶,算你狠!”
一脸无辜的隋嘉叶在内心深处笑了出来。
第一次换药足足废了一个多小时,荆戈就像经历了一场凌迟般的酷刑,汗水泪水混在一起,死尸一样瘫倒在床上。
隋嘉叶摘下口罩,用手理了理耳边被汗浸湿的几缕碎发,看着一脸生无可恋表情的荆戈,突然生出些庆幸来。
随即,这种庆幸变成一种微微的疼痛扎进她的心脏,她差点,就要再经历一次那种无法承受的撕裂和痛苦。
第二天,因为病房紧张,荆戈被转到一间外科处置室临时改造的单人病房。
医院派了一位男护工承担护理他的责任,晚上就睡在房间里另一张简易的陪护床上。
隋嘉叶作为他的主治医生,每天都要来给他检查伤情,清理伤口,防止感染。
接连几天的上药都如上刑般惨烈,隋嘉叶虽然已经尽力轻手轻脚,但必要的步骤她一点不敢马虎,大腿处伤口最深,她要小心翼翼用镊子挑干净伤口边缘的腐肉,再用酒精浸润消毒,每每荆戈都要咬紧牙关才能不喊出声来。
更难的,是要克服自己的难堪心理,把自己的关键部位遮盖的严严实实才张开双腿,由她摆布。
其实没有任何的用处,他照旧每天要被看光光。
等处理完身上的伤口,他的脸几乎要像番茄那样红了,偏偏这时,隋嘉叶还要来处理他脸上的几道伤口。
柔软的鼻息透过口罩扫过他热度惊人的脸颊,换来隋嘉叶毫不留情地几声嘲弄。
“荆戈,我是医生,每年看过的不下几百人,你们的身体在我们眼里,就是一层皮肤一层肌肉包裹着的骨骼和器官,和猪狗猫是一样的。”
荆戈气急败坏地别过脸不让她继续上药,下一秒却被她掰正,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药粗暴地擦到脸上。
刚开始,护工都是大气不敢出地陪同全程,后来也察觉出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太一般,索性换药的时候找个借口出门,留给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
一个多周的朝夕相处,是他回国以来两人相处最长的时间了。
被隋嘉叶呛多了,荆戈也逐渐克服了羞耻感,心里防线日益强大,并试图至少在言语上占据上风。
“啊,你轻点。再像昨天那样下狠手我可喊人了。”
嘉叶手里的镊子还没沾到伤口,他便开始忸怩起来。
嘉叶一个白眼,下手照旧稳准狠,这厮却果然夸张地喊叫起来。
正在附近巡视的刘主任忍不住好奇推开一道门缝偷窥,看到只是刀光剑影的换药场景失望离去。
走开几步看到闻声赶来的护工,摆摆手,“没啥子要紧事,里面隋医生换药呢,你先去吃饭,过一个小时再进去吧。”
护工乐呵呵地先去吃饭了。
换完药的隋嘉叶左等右等,等不到护工回来,却也不敢走开,只好坐到那张简易的护理床上玩手机。
元气大伤的荆戈乖乖躺到床上,看着她灵巧地滑动手机屏,脸上变换着不同的表情,一会紧皱眉头,一会喜笑颜开,一会又变得有些悲伤。
每换一种,他都忍不住去猜她看到了什么样的消息。然而,太多的未知让这种猜测完全没有依据,而她也显然没有与自己分享的意图。
他不是什么血气方刚的男孩子了,十年,职场和商海的跌宕,让他变得沉稳持重,喜怒更加不形于颜色。然而,他的内心深处却逐渐封闭了起来,能激荡他内心深处感情的人和事,依然停留在十年前的那段时间,无论是情窦初开的感情,四人组相濡以沫的友情,还是隋叔和陈妈妈温暖赤诚的亲情。
“嘉叶?”
“嗯?”她抬头,“想上厕所?”
“不是。”他苦笑着摇头。“我想和你聊聊。”
她眼神微动,“聊什么?”
“聊聊这十年,聊聊过去,聊聊未来。想知道你的一切,也想将我的一切全盘托出,只要你愿听。”
隋嘉叶看着表情有些过于严肃的他,忍不住以手扶额地笑了,“我要是不想听呢?”
“那我就一直等到你想听。”
隋嘉叶一时不知如何接话,陷入了沉默。
随即,她笑起来,“不用等了,我现在就告诉你,这十年我过得挺好的,相信你也是,未来我们都还会好好的,各自安好。”
她利落地结束了话题,噎得荆戈一时无言以对。
“那我只想解释一件事。”到底不肯放弃,他盯着隋嘉叶有些冷下去的眼睛,“我和林典只是大学同学和朋友,我们的婚姻从来实质性的内容,只是为了帮她拿到美国绿卡选择的假结婚”
隋嘉叶生日的时候,他曾经说过的,但不确信她是否听清,当时她不以为然的态度让他耿耿于怀。
然而这次,却换来隋嘉叶忙不迭地三连避嫌:“别别别……我可不想做破坏别人婚姻的第三者。”
“这事跟你无关。我只是告知你一声。”他说完这句,赌气似地翻身向内,不再去看隋嘉叶。
两人就此沉默,隋嘉叶依旧回到手机的世界里,却在同一个新闻页面滑来滑去,失神了。
好在,饱餐一顿的护工看了看时间,返回了病房。
眼见他推门而入,隋嘉叶趁势起身,“我还有别的事,辛苦你好好照顾他。”
护工点头应了,有些奇怪荆戈还在背着身,连声招呼也不打,不过随即反应过来。
这是俩人闹别扭了。护工虽然年龄大了,不太理解年轻人腻腻歪歪口是心非的感情,但对于自己照顾的这位荆总的脾性,却是很快摸清了。
“已经走了。”
荆戈这才转过脸来。
护工递给荆戈自己的手机,“这是今天的盒饭,看看想吃吗?不想吃的话我去给你找点别的。”
说话间,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块旧手机,递给他。
“刘主任让我给你带了部手机,是院里找到的一块旧手机,先凑合用吧,我把卡给你装上了。”
他有些惊喜地接过手机,一开机,就有一连串的消息蹦出来,通话列表里也显示了数十个未接。
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半坐起身,靠在枕头上,耐心地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