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戈在沈冠家借住了三天,直到周日一早,他即将出发前往飞机场,隋嘉叶的消息也没有再出现。
他有点后悔说了那么多,自己用了这么多年,才将那些复杂的情感消化得差不多,对于突然知道一切的隋嘉叶而言,可能的确有些残忍了。
当警察的父亲在他们心中,都是不容诋毁分毫的天神和偶像,隋叔曾经在他心中,比自己的亲爹还要伟大,因为他还给了妻女一个无比温暖的家。
周六的时候,他回了一趟隋嘉叶的家,拿走放在那里的行李包。输入门锁密码打开门之后,迎接他的也只是空无一人的安静。他拿好东西后,坐在客厅里呆了很久,似乎在等一个答案,又不断地暗暗嘲讽自己,最终,他站起来,离开了,他心里想,也许,这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了。
天公不作美,小雨缠绵,沈冠开车送他,他却将车窗半启,任由雨丝打湿脸颊和头发,沈冠歪头送他一个白眼,他也浑然不觉。
“记得还是要回来看看我啊。”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沈冠总感觉他一走就似乎不打算回来了。
“你傻呀,当然还会回来,还没来得及去给我爸上上坟。”他笑了,不知道怎么回事,他那自从去了隋嘉叶家就再没联系的妈妈,也蓦地涌现出来,对于她的现状,荆戈一无所知,甚至连她的联系方式都不曾留意过,也许林典说的对,他本质上是一个感情极为寡薄的人。
抵达机场后,荆戈没让沈冠下车,他用力拍拍好哥们的肩膀,两人相视一笑,最后还是沈冠说了句,“我家一直都是你家,想回来就回来,别觉得自己好像没人要似的,妹妹不要你,我要你。”
等来的当然是荆戈毫不留情的重重一拳。
取登机牌、过安检和海关,等走到候机区时,乘客已经开始排队,他勒了勒背包带,默默站到了队伍的最后面。
口袋里的手机剧烈震动起来,他掏出来,眼瞳骤然收紧,是隋嘉叶打来的。
然而等他接起,却只听得见淅淅沥沥的雨声,他重复呼喊对方的名字,终于等来隋嘉叶近似崩溃的抽噎——“我妈不见了。”
几乎是出于本能,他返身向出口奔去,电话里隋嘉叶的声音变得时断时续,不是因为她在抽噎,而是因为荆戈的神识已经半是模糊半是清醒,“我只是想问问最近妈妈和你去过哪里……”
“你在哪里?等我,我正在往回赶。”
他无法解释的,这个电话彷佛就是他心底深处最渴望的——一个被挽留的机会。
隋嘉叶在老房子前等到了荆戈,两人都已经被时至的骤雨浇得浑身湿透,从出租车上下俩,他几乎是冲到了她的面前,她的眼睛红通通湿漉漉的,明显哭过很久,大概是找了很久了,如果不是这样,她不会拨出他的号码的。
“别急,都找了哪些地方了?”克制住某种更深一步的冲动,荆戈只是将她扶进了屋檐下,避免雨水的进一步淋湿。
“我家、她常去的超市、我工作的医院、爸爸工作过的警察局、这里……都没有……我不知道还有哪里了。”隋嘉叶失魂落魄地泻出一连串的话语,低哑无力,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袒露脆弱。
荆戈飞快地在脑里搜索这几日陈妈妈说过的每一句话、去过的每一个地方,试图发现蛛丝马迹,就在两人一筹莫展之时,警察局认识的一位叔叔打来电话。
“嘉叶,你妈妈应该是去了一中,今天一早的监控视频人脸识别对上了。赶紧去那里看看。”
两人相视诧然,那是两人读高中的地方,好在离老房子不远,两人也顾不上找雨伞雨衣,立即冲进了雨里。
可是当两人赶到时,空旷的学校门前根本杳无一人,门卫告诉他们,之前在校门前徘徊的一个女人已经走了一段时间了。
还好那个叔叔的电话也及时打来,“你妈妈好像又回家属院了,赶紧回去。”
为了赶时间,他们抄了一条经过废弃工地的近路,雨湿路滑,两人都摔了好几跤,一身泥巴满是狼狈,但却总算听到了好消息,顾不上休整,立即又原路赶回。
远远地,他们就看到陈妈妈站在老房子的屋檐下四处张望。
“你们到哪了,我找了你们一晚上,你爸爸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怎么弄这么脏,快进来洗洗澡。”
荆戈和隋嘉叶对视一眼,心中都更是沉重,人找到了,但病也犯了,这种病越犯越严重,记忆只会慢慢滑入深渊,在此之前所有的反复都只是给无望的人们以微渺的希望罢了。
陈妈妈还在嘟囔,见他们两个人傻愣愣站在门口,着急地要出来拽他们进屋,“不会是嘉叶考试没考好,不敢回来了吧,都说过多少次,高中数学就是难,考不好不要紧的。”
她大概回到了嘉叶刚上高中时候的记忆,对于他们三个人而言,那都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之一了。
隋嘉叶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痕,拉着荆戈进了屋子,默契地配合演戏,“哪有,我也考了班里第一呢。”
“哎呀,这么重要的日子,你爸怎么还不回来,他说要带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呢。”
一直等到月亮爬上树梢,陈妈妈还是在屋里转来转去地着急,两个人谁也不忍说破,就陪她一起等,这期间,隋嘉叶帮她擦了擦头发和身子,换了一身干净的旧衣服,自己也简单擦洗,换了一身高中时候常穿的连衣裙,号码虽然有些小了,但总算还塞得进去,给荆戈找出来的一身,却是上衣短裤都断了一截。
“怎么又长高了,该去买新衣服了。”陈妈妈又是不解又是自责。隋嘉叶看着他捉襟见肘的局促样子,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夜越来越深,雨也渐渐停了,陈妈妈终于等得累了,靠在隋嘉叶的肩膀上睡着了。
荆戈小心抱起她,抱到卧室里,让她安稳地度过这个夜晚。
两个人继续坐回门前,终于有心情聊些别的。
“我去问了爸爸当年的几个同事,他们都说没有临时换人这回事,我爸爸那个时候根本不在局里,好像是外出借调了。”隋嘉叶说得平静,内心却一点不平静。
“不要再执着过去的事情了,嘉叶。”显然,荆戈并没有听进去,也没有相信他。
她于是也不再就这个话题纠缠,“抱歉,耽误你回去了。明天你就可以走了。”
荆戈点点头,“的确,还有一堆头疼的事等我回去处理。”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不要客气,这次你帮了我大忙。”
“放心吧,不会客气的。”
有一阵微妙而尴尬的沉默。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彼此对视一眼,又都带着笑低下了头。
“我先说吧,我大概得去申请换一个科室了,外科和急诊都太忙了,或者找一个阿姨,帮我照顾妈,虽然很累,但我还是想当医生,只是要注意不能倾注太多的私人感情。”
荆戈想起医院外科病房外挂着的那张合照,那时的她,想必对每一位病人都倾注了太多感情。
“其实我最想当的是警察或者军医。研究生我想放弃直博,考军医大学的,但体能不达标。”看到荆戈惊愕的表情,隋嘉叶很受用地笑起来,“想不到吧。”
“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呢。我还知道跟你结婚的人是林典。”
这次荆戈真得不敢置信,“你怎么知道?”
隋嘉叶却不着急回答,对着月亮看自己新修剪的指甲。“你们在学校那么有名,随便一打听就能打听出来啊。”
林典,这个曾经以灼烧一样的热望救赎他枯朽灵魂的女孩,终究也只是一场琉璃般的幻梦,他一时有些恍惚,难道命运加诸于他的悲剧,就在于虚假的至美吗?
“你变了很多。”沉默片刻,荆戈说出了自己一直想说的这句话。
“看你查房的时候,一堆年轻人崇拜地围着你,还有那些病人都特别听你的话,我都有些恍惚,这是我曾经认识的隋嘉叶吗?还有,你怎么舍得剪了自己的长头发,上高中妈妈让你剪短发,你都要绝食……”
话戛然而止,他察觉到到自己的潜意识正在脱离对于那些回忆的封闭,这是不理智的,他强烈地暗示自己,停止了叙述。
显然,隋嘉叶也不想再次陷入那些无用的回忆,她起身拍拍尘土,“那我还得说声谢谢你,在改造隋嘉叶这件事上,你居功至伟。回房间睡一觉吧,我在书房。”
书房有一张小小的折叠床。他来到孟家后,隋嘉叶就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他居住,自己就一直凑合在书房的小床上,这也被他视为是隋叔在忏悔赎罪的证据,不过在隋嘉叶看来,实在太正常不过——荆戈个子高,这张小床他睡不过来。
凌晨四点钟,他突然醒了过来,辗转反侧再也无法入睡,索性起身穿拖鞋走出了房间,却看见客厅里隋嘉叶披着毯子向他看过来。
她一直没有睡,就靠在门口坐到现在,身边是一堆捏扁的啤酒易拉罐,漆黑的夜色下,她指间的烟头一闪一灭,缭绕的烟雾映衬一张苍白的脸,就像女鬼一样。
“抱歉,吵醒你了?实在睡不着。”见他诧异地望着自己手里的烟,只好解释一句,“有时候值夜班太困了,不来一根真撑不下去。”
荆戈的眼睛在夜色中亮的吓人。
“好好好,不抽了。”她双手投降,接着将烟头扔到地上用力踩灭,“别让我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