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天空高远明朗,气候凉爽宜人。山中翠色消减,落叶堆积的温泉氤氲水气,欲语还休地遮掩住一具精壮有力的男性躯体。“哗啦”一声,他从水中钻出,线条流畅清晰的臂膀撑在温泉石边。
一条宽大的白色巾帕兜头将他盖住。满脸慈爱的长者一边为他擦拭头发,一边慢吞吞地说:“少主,今日有贵客来访,主人请您堂前拜见。”
“哎呀,野叔,”介于青年男子与成年男性之间的躯体,虽然已经有了令人眼红心跳的饱满肌肉,薄而劲瘦的腰肢却透露出青涩的少年意味,“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你给我擦头发!”
他略带薄怒地抢过巾帕,擦干身上的水珠,穿上衣服。脚尖一点,身轻如燕,在空中翻飞,越过了温泉别院的高墙。秋日的山林仿佛多了一只轻盈的大雁,在树梢间腾跃飞起。
厅堂中,奇楠沉香的香气霸道浓郁,却奇异地一点也不壅塞,反而给人清新、空灵的感受,一如这山间的庄园,布置清新雅致,体现主人极高的对美的感悟。
“师兄的茶艺越发高深,”坐在右座形容落魄的男人拱手,他身量高大,一头油腻长发草草束起,“给我喝却是糟蹋,我生平最爱美酒,喝茶就像牛饮,惭愧惭愧。”
“师弟客气了,咱们许多年未见,别说区区一两茶叶,便是将这座宅子送给你也没什么打紧。”
衣着邋遢的落魄道人赶紧转移话题,“师兄,怎的不见我那侄儿?”
坐在上首的儒雅中年男人微微颔首道:“他来了。”
但见一英俊潇洒的年轻男子昂首阔步地进来,头戴玉冠,腰系金带,神采奕奕。看得他师叔连连点头,赞赏不已。这年轻人一撩袍子,朝主位的庄主跪下请安,却是连一眼都不扫旁边的蓬头垢面的道人。
“无礼,”庄主余静轻轻摇头,“火莲,还不向你师叔请安问好。”
落魄道人哈哈笑道:“年轻人有傲气是好事儿,余静师兄,你有此麟儿真是可喜可贺。”
余静道:“自以为习武几年,便不知天高地厚。今日也是赶巧,师弟你替我练一练他的身手,省的他轻视天下群雄,丢了自己的小命。”
他话音刚落,落魄道人便是一脚踢出。这一下可真是猝不及防,哪怕余火莲听了他爹的话早生防备,却还是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招窝心脚。
等他睁眼,已经躺在屋外的空地上。
我是谁?我在哪儿?
屋内传来他父亲淡淡的声音:“若不服气,尽可以提枪再战。”
余火莲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起来,右脚一踢,一杆红缨枪迅疾而来,被他握在手中。双手一震,便是一招青龙献爪,直直朝落魄道人刺去。
等他再睁眼,又躺在了屋外的地上。天呐,他甚至没有看见师叔是怎么出腿的。
余火莲不敢再放肆,忙将红缨枪一抛,正中兵器架的缺口处。揉了揉作痛的胸口,朝落魄道人躬身抱拳道:“小子放肆,请师叔见谅。”
“你下盘不稳,出枪劲力有余,掌控不足。也罢,让老道好好教教你。”
余火莲过上了一天挨三顿打,一顿躺半天的日子。落魄道人好好调教了一番他的腿法与轻功,虽然为余火莲的天资聪颖而高兴,可高兴之余难免心生疑惑——余静的武功还在他之上,为何余火莲的功法只能勉强算江湖一流。
这孩子天资高,认真勤勉,是块练武的材料,若认真打磨必定不止如今的成就。
道人心中所想,余火莲自然不知。两月过后,天气越发得冷,山中早晚结霜。师叔年轻时练功不慎,没有用药物滋养旧伤,又一昧地贪强,现在年纪大了成个老寒腿。山里的天气他是真遭不住,急匆匆地向余静辞行。
余火莲虽然内心不舍,看师叔捂着腿泡药汤烫得连连呼痛,也只能放他离开。此番他得师叔指点,自是进益颇多,难免生出孺慕之情。
他在人迹罕至的山中长大,父亲是一个感情内敛的人,极少对他表达关爱,再加上公务繁忙,父子俩有时一个月也说不上十句话。照顾日常起居的管家野叔是个闷葫芦,余火莲早将山中的景致看透了,年少时第一次下山,他像只极活泼伶俐的猴子。
这日,余静交给他一根特制的长枪,枪头长八寸,脊高刃薄,枪杆六尺,粗约三寸。枪身比他惯用的红缨枪重许多,盖因枪杆上有烂银制的接口,黄铜镶嵌,不用时拆分成三段,方便藏匿。
余火莲接过长枪,爱不释手,反复组装拆分。余静道:“我要你下山,为我寻找一样东西。”
“爹的吩咐,孩儿自当照办。不知爹要找的是何物?”
“天下第一帮的信物。”
余火莲神色一凛,纵然他鲜少外出,却也知道“天下第一帮”的名号。帮主身份成谜,庄中汇聚了大量的江湖高手,好在天下第一庄行事风格以仁义为先,算得上武林正道。
两月前,秋汛时黄河决堤,与之交汇的淮河下游地区发生水灾,宝应、东台、兴化、阜宁等洪泽湖地区受灾严重。百姓流离失所,逃难至周边郡县。天气渐冷又缺衣少食,难民死伤惨重。朝廷赈灾的金银刚刚抵达泰州,却离奇地消失了。
二百五十万两的白银,竟然在数百人的看护下丢失!押运赈灾银两的钦差吓傻了,这数百人都是军中的精锐,他们在各地驿站休整,断没有叫人偷去的道理。何况白银数量如此庞大,贼人又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带走这么多银两?
余静道:“这些银两,应该在天下第一帮的手中。”
“赈灾的银两没了,百姓要如何过冬?”余火莲眉头紧锁,他相信父亲的判断,“天下第一帮如此行事,难道不怕武林同道们讨伐?”
“这就不用你来操心,”余静淡淡道,“火莲,你是我的儿子,将来要继承为父的基业。有些事你必须要做,来向我手下的人证明他们拥有一位合格的少主。”
余火莲抱拳道:“孩儿谨遵父命,但天下第一帮的人行踪成谜,江湖上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孩儿不知从何查起,请爹明示。”
余静道:“完整吃下两百五十万两的白银,只有四家钱庄能够办到。京城的日升昌、天成亨两家,背后之人皆是高官,他们串通劫匪的可能性最小。合盛元的总部在四川天府,大笔银两的转移太引人注目。剩下的,就是姑苏地区的广泰兴票号,银两在泰州失窃,他们的嫌疑最大。”
“孩儿明白,”余火莲笑了,“多谢爹的指点,除了四家票号,还有实力强劲的镖局和船帮。孩儿会从广泰兴查起,贼匪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余静的手抬起又放下,犹豫片刻后将手搭在余火莲的肩上,轻轻拍了两下。“去吧,自己小心。”
余火莲重重点头,感受这难得的父子亲近时刻,屋外秋雨潇潇,他的心柔软得不可思议,像置身在温暖的春天。
收拾好行囊,野叔塞了一叠银票在他包袱里,絮絮叨叨:“小主人,出门在外记得照顾好自己,天冷要加衣,淋雨要泡热水澡,否则要生病的……”
余火莲抱了抱身材佝偻的老人,“别担心我,野叔你多关心爹的饮食起居。每年冬末,他总待在山顶的破草庐里祭奠我娘……”话音至此低落下来,余火莲的母亲在冬天难产而死,父亲与她鹣鲽情深,二十多年都不续娶。
野叔在他耳边轻声说:“人心难测,小主人你记得用钱开道。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出门在外不要吝惜钱财,更不用担心钱花完了。”他在余火莲掌心画了个抽象的花型符号,“有这个标记的商铺都是主人的资产。”
冬月十八,泰州地区竟然有鲜花售卖。此花培育方法特殊,价比黄金。鲜花娇艳动人,铺满了醉欢楼的台阶扶手。泰州是东南繁华之地,水路要道,城中最出名的青楼才舍得花大价钱,用鲜花来妆点门楼。
醉欢楼对面的茶馆,余火莲一袭白袍,单薄衣裳勾勒他极细的腰线,清雅动人。轻盈小巧的茶杯停在指尖,他却不喝,反而侧耳细听。
来泰州十天,余火莲的线索落到醉欢楼一名特殊的客人身上——许危原本是宝应一间镖局的二镖头,宝应遭灾后他随难民来到泰州。许危出手阔绰,频繁进出花楼。最近他被醉欢楼的名伎李白璐迷住,每日申时都会来到醉欢楼,欣赏李白璐的琴艺表演。
余火莲在等,等那幽幽琴声响起。
申时二刻,余火莲走进醉欢楼。龟公点头哈腰跟在他身侧,试图阻拦这名气度不凡的客人:“大爷,大爷您等等,您找哪位姑娘?大爷瞧着是生面孔,往日可有相好的?今日婉君姑娘登台演出,您……”
话音未落,龟公就被闪亮的金锭吸引了全部注意。他忍不住放嘴里咬了一口,再回神,那位公子已经大步迈上二楼。
余火莲跟随断断续续的琴音来到二楼的一间雅室,细听屋内只有一个人悠长的呼吸声,一脚将门踹开。
屋内女子被他吓了一跳,她原先站在窗边,右手随意地拨弄琴弦。落日余晖照在她白皙的脸上,转过头来显露出惊慌的神色。
余火莲快步流星,上前点了她的穴道。
“不许喊叫,否则我勒断你的脖子。”
他左手紧箍她咽喉,右手扶在她腰上。脖颈的肌肤细腻,侧腰上的小肉柔软馨香,像一团云朵,竟下意识地揉捏两下。
女子被他轻薄,难堪地落下泪来。
察觉到手上滴落的水珠,余火莲连忙松开右手,一时尴尬,也不知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揉了上去。他应该不是个轻浮的人,还是说从前对自己没有清楚的认知?
余火莲清了清嗓子道:“姑娘既是做这门生意,想来对此举动不陌生才是。”从怀中挑出一张银票,夹在女子的腰带上。
“在下奉上一千两银票,希望你配合我演一场戏,如何?”
说罢他探寻地盯着她瞧。细看之下,这怀中的女人肌肤莹润光泽,杏脸桃腮,目似秋水,又不失婉约,却是一个貌比杨妃的美人。
等了一会儿,女子仍不言不语。
“李姑娘,恕在下冒犯了。”
他一指解开她的穴道,却将她右臂膀折在身后,手上劲力吞吐,立即痛得她额冒冷汗,浑身微颤。
“你答不答应?”
女子仰头靠在他胸膛,目露哀求,轻轻摇头,却不说话。
“你是个哑巴?”余火莲大为诧异,青楼名伎居然是一名哑女。就在此时,屋外传来一前一后两道脚步声和龟公谄媚的语调:“许大爷您等等,李姑娘今儿身体不适,不在她房间里,实在招呼不了客人。您看周姑娘,周婉君,那也是咱们醉欢楼的头牌,正在楼下跳舞呢……”
“你不是李姑娘!你是谁?”
怀中的女子先点头后摇头,眸中泪光点点。余火莲松手,她踉跄几步逃开他身旁,右臂软弱无力的垂下,明显伤了筋骨。
她扯过一张生宣,左手执笔,急急写下三个工整秀丽的小楷:
“李照楹。”
祝大家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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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