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结果打下来,管理所不得不暂时停止明面上对遗忘事件的大规模调查,但这件事也不能不了了之,索性把裴昕派出去调查,他身份足,一个顶俩,到哪也不受拘束。
明白长桌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裴昕本人也是模棱两可地接了下来。
至于调查结果?当然就不急一时了。
自从赵黎先前拿了诗集回去交给研究所的人分析入库,这群人就一直在忙着管大规模失忆的事情。米兰的事情一直是江徽一在负责,这下江徽一突然消失了,裴昕干脆把这件事情也接手了。
米兰**后留下的诗集上有明显的异能作用痕迹,说明**这件事上是有谋杀的嫌疑的。
但到底是谁要谋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小诗人?又为什么杀他?
裴昕决定去米兰逃出来的地方看看。
大楼外壳还有着焦黑的一层烟灰留着,也算异能作用留下的痕迹,故而黑印中泛着一点点的蓝色,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消除。
他的到来,不能说被大楼欢迎,至少也是不咸不淡的。上次他的某位同事公报私仇,把这地方给监控起来了,大楼没恨他们算好的了。
不过裴昕倒是不在意,随手开了门进去,就见一个人正从楼上下来,看到他后在楼梯上停下脚步。
长长的指甲在扶手上轻轻敲击,她眼尾微微一扬。
“我听说我的大楼牵扯了命案,回来看看。”
“冒昧来访。”裴昕手杖轻轻点地,站在原地不动,倚着手杖开始装瘸。
“怎么会。”她声音里带了几分戏谑,斜斜倚在及腰的扶手上,抱臂睨他。
裴昕态度良好,“你楼里的那些人应该都没放走吧?”
她一笑:“命令都下来了,我只好乖乖听话了。”
这位高挑又美丽的女性,名为西西弗斯,是大楼的主人,不过她的立场不甚清晰,道德标准经常和交易内容有关。
她手一抬,指着楼上:“三楼酒会,还没走,自便。”
“多谢。”裴昕微微俯身,随后拄着手杖从她身侧路过。
“晏容白最近怎么样?”
裴昕在她身后驻足,答了一句:“一切都好,只是很久没见了。”
对方沉默了很久,裴昕看她不说话,就再次迈开脚步上楼,只是在转角的时候,他恍然听见一声轻飘飘的:“我知道了。”
裴昕打开三楼那扇金碧辉煌的门,入眼就是一群衣着光鲜亮丽的,瑟缩的人。
“老实说,我的大楼什么时候被异能入侵了我还是不清楚的,还要麻烦你帮我追查一下。”
西西弗斯跟上来,一些金色的链子就出现,把他们全捆了个结结实实。裴昕看她一眼,西西弗斯也笑着回应。
“我来只为了米兰,权限太高的事情做不了。但可以帮你问一下研究所的人。”裴昕收回目光,“管理局其他负责这件事的人也会乐意效劳。”
链条一下收紧,被勒的人发出惨叫,西西弗斯充耳不闻:“谢谢。”
她转过身要上楼,上楼前还特意给裴昕交代了几句话。
“这些链条随你吩咐,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随着她上楼的脚步,将整栋大楼围困起来的链条逐渐显现了身影。
裴昕将目光转回眼前这个富丽堂皇却满是金色链条的大厅,轻轻敲了下手杖问:“那么,有谁接触过米兰?——坦白从宽。”
他语言轻描淡写,毫无威慑力。
一个个被捆成臃肿的粽子的人挤着眼互相对视了几眼,各自的心思不言而喻,裴昕捏了捏手杖,耐心等了一会儿。
不一会儿,果然有人开口。
“……他……他我知道一点,人长得漂亮,性格也温驯……”
裴昕让金链把他放下来,其他的金链再度收紧,又是哀嚎一片,这回有受不住的又要开口说了,裴昕抬了手示意先等第一位说完。等到第二个人被放下来,剩下的锁链会收的更紧。
温水煮青蛙式的盘问面对这一群意志力极其低下的人可谓有着奇效,不一会儿就把米兰在这栋大楼里的前因后果摸清楚了。
米兰起初遭到了一次地下集的绑架。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是苍白刺眼的拍卖场灯光,古铜色的笼子外面是起哄的声音和嬉笑,笼子里面是他伤痕累累的身体和模糊的意识。
他被送到第一位客人床上,当然在这个物资奇缺的地方,能把他拍出高价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一个温柔绵软的小诗人前半生在阴暗的街巷里悄无声息的阅读诗文,一颗忧郁的心在此结出苦涩痛苦的果实。
米兰快要死去的时候,呼吸也几不可闻。他被扔进了一条肮脏的街巷,但他没有死,在一个下雨的好天气里,他被一个路过的人救起,带进了大楼。
大楼里有温暖的住处,更香甜的食物,也有更恶心的嘴脸,救他回来的人自然要用他获得更多的价值——他们需要食物、物资,进而是权力,地位。
唯一不需要的,是小诗人单薄的胸膛里,那一文不值的、和他一样残破的——爱。
刚开始他被打入追踪器械,还被允许出入大楼,米兰用微薄的财产购置了一间房子,只有一个房间,他精心布置了房子,把所有的藏书放上书架,养了一盆可爱的绿植。但某一天他被点名的时候却不在大楼,有人去他的房子里再次把他抓回大楼,这一次,他没有被允许回家。
他的所有权被一群人在这栋大楼里悄悄地流转,连西西弗斯也不知道——她的大楼里,会有这样一位暗娼。
在后来的那个路人把米兰救出大楼前,他已经连续几天没有说过话,进过水。
我们以为他会死在楼里。瑟缩的人没有说出心里的话。
“你们不给他纸和笔,那他抱着的书是哪里来的。”裴昕的眼睛扫视过面前一群人。
“这个……这个我们不知道啊,他走的时候也没有带书啊……”
一连几个人,都连声说不知道。
“平时负责看管他的人是?”
“没有人看管他……”伏在地上的人支支吾吾,抬眼看了一眼他,又低下头老实交代,“在……在地下三层,用一根链子拴着……要见他的人,就直接进去……”
没有一个人会放走他的。
人心之恶的默契,此刻让裴昕也胆寒。
这人似乎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最后几天我们没有栓他……他自己不走的,能怪谁……”
裴昕没有说话,金链十分懂事地再次将所有人拴起来。
但他不再问下去了,只给了所有人一个淡漠的眼神,转身离去,出门前,和西西弗斯擦身而过。西西弗斯很好奇什么事惹得他这样不悦,但裴昕也只是一刻不停地下了楼。
西西弗斯有不好的预感,眯了眯眼,望向那间金碧辉煌的大厅,一个个被金链重新捆起来的粽子在地上翻滚,面色涨红。
她走进去,红色的高跟鞋敲击在地上,缓慢而抓心,像一条不悦的蛇慢慢靠近。
“你们给我惹了大麻烦。”
管理所的车到了门外,赵黎带着一群人来的时候,入侵这栋大楼的异端已经消失不见,大楼的门大开着。
西西弗斯只建造了地下二层,这个简陋又狭窄的地下三层的建造方式明显不同于前两层,它只能算是是一个人为挖掘的地洞而已,里面一副生锈的铁镣铐,此刻恹恹地垂在角落。一张铺在地上的床就是整个房间的摆设,明显是为了来访的人准备的。
地下三层的入口藏得很隐匿,放在了洗手间放工具的房间的地板下。
“……我只不过是两年没回来而已。”
两人站在那个狭小的洞口望着下面,微弱的灯光照亮了小房间的一角,而房间颓唐的墙壁上满是血色的抓痕。
赵黎早早收到消息赶下来,裴昕在他的见证下一步步走下小房间。
西西弗斯跟着管理所的人先行离开,剩下的人留在现场查看情况,做记录。
在搬开那张床搜查的时候,肮脏的,充满灰尘的床底下,一大片横七竖八排列着的字句映入眼帘。
“我还渴望着日光的降临,代替苍白的灯光。”
“死亡、死亡/我渴求你的降临……”
“我的心腐烂了,同血肉一起……”
密密麻麻排列重复的“好痛”“死亡吗?”“我不怕了”“伤口化脓了”“铁链从脖子上生出血肉”“家,我想回家”……无数句被划掉的“god bless me”……
最显眼的是颤颤巍巍,断断续续又笔迹不全,被写了足足几十遍血红的——
“我是米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