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来者皆是姑苏蓝氏修士,系着抹额,白衣素冠。随几声弦响,四道符篆在庙宇的东南西北浮现出来,幽蓝色纹路如藤蔓,沿房檐屋柱一路缠上去,随一阵令人牙酸的拉扯声,竟是生生稳住了火焰中将要崩塌的大梁。
一人拈避火符进去,只片刻,便扛了那添油老僧出来。这老僧不通灵术,只是寻常人,在尸毒下早已人事不省。也好在这人事不省,否则驭尸的何老与何女一死,他早该被走尸觉察出生气来,活活撕裂。
一众修士均噙了丹药,是以都不惧这安息香。走尸感应到汹涌而来的新鲜灵力,似是畏怯,又似是狂喜,一点点围上来,满耳都是骨节响动。
为首的修士问:“含光君,此处可还有生者?”
蓝忘机轻声道:“没有。”
那修士道:“既如此,请含光君暂避,余下交予我等。”
见蓝忘机不动步子,那修士又道:“我等夜猎途经洛南,并未折损。又有凉州客卿,通晓西域物事。闻泽芜君传讯,便于洛阳城寻胡寺。含光君有伤在身,还是暂避为好。”
稍远处另一修士听得此言,略略回头。蓝忘机见他抹额与衣冠是一色的素白,并无云纹。身前灵器非琴非筝非瑟,而是一架凤首箜篌。那客卿守着灵阵的正北方位,见蓝忘机朝他致礼,不好分神还礼,只抬手一拨弦。
蓝忘机肃然道:“有劳诸位。”
为首那修士躬身还礼:“含光君于邙山救得我儿性命,自当谨记。”
想起那名险些命丧青狮爪下的少年门生,蓝忘机一怔,随即道:“本该如此。”
金凌心下默默召了好几次剑,却只能听得剑刃长鸣,不知它在何处。此时见蓝忘机欲走,心下一急,不顾围伺的走尸,竟是要直接冲进起火的佛堂!
一声铮响,他只觉得迎头撞上坚硬墙壁,扑通坐在地上。
弦声一激,顿时有两只走尸扑上来。虚空中寒芒闪过,两只头颅当即掉下去,直滚到一旁。
“不知轻重!”为首那修士厉声斥道,“还挂念那身外之物作甚!走!”
金凌猛地蹿起来,怒道:“那是我爹的剑!我不放!死也不放!”
他又要往外冲,那修士调转剑鞘只一击,便将他狠狠掼出去,喝道:“和含光君走!”
眼泪一下子冒出来,金凌还想叫喊,却被哽咽冲得直接变了调:“你管我死活!我凭什么和他走!我就要我的剑!那是我爹给我的!”
小孩子娇嫩手臂在尘地上擦出一大片鲜艳血痕。凶尸闻血而动,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
蓝忘机已经走出去几步,路过最初进来的偏室,仍旧拾了那大帔遮在身上。本不耐烦听小孩不死不休地纠缠,但听着那把清脆童音不断喊着“那是我爹的剑”,几个来回后就哭得声噎气短,心下又想起那些人来,便无端生出窒息般的哀恸。
他叹了口气,几步转回去,一把攥过金凌手腕。他已经无力拎起这孩子,只得把人一路生生扯出去。好在纵然身上有伤,他的力道也远非稚子能比。
胡寺被灵术结界层层包裹,踏出门外,弦声、火烧声、金铁碰撞、血肉撕裂和凶尸的咆哮哀嚎便都淡了。夜色中只有火光和幽蓝的灵力光芒,变幻陆离,也将蓝忘机苍白脸色照得明明暗暗,像是粼粼水底浸着的青玉。
金凌一路上都在拼命挣扎扑腾,平整的青石板都被他靴底擦出两道清楚的灰迹。起初他还在不住地叫喊咒骂,最后喉咙全哑了,再也出不了声,便狠狠一口咬在蓝忘机手腕上。
小孩子虎牙尖利,只一下就穿了皮肉。蓝忘机当即疼得一哆嗦,正要甩开他,一瞬间却又想到自己在无话可说时,也曾这般咬过魏婴。
真是一报还一报。那种浓重到几乎要压垮人的疲惫感又来了,避无可避,无处逃脱。
心口传来拧绞般的痛,晕眩又起,眼前泛起阵阵黑雾。一直压抑着的血腥气瞬间冲向喉咙,蓝忘机下意识靠向身侧的墙壁,极力地调整呼吸。缓了片刻,那血气还是压不下去,只一错神,浓腥的液体就涌了满口。
他死死咬着牙,硬是咽了回去。
看着离那胡寺已经远了,也闻不到诡异的芳香。蓝忘机才放开金凌,任由他跌坐下去。小孩挣扎了一路早已力竭,再也跑不动,只是坐在地上哭,整个人都一抽一抽。
过了半晌,见他连哭都没有声音了,几乎要背过气去。蓝忘机哑声道:“召剑。”
金凌一张小脸通红,全是泪痕。听了他说话,也不应声,只有眼泪落下去。
蓝忘机叹了口气,指节死命抵住太阳穴,竭力忍着眩晕:“岁华是灵器,不怕凡火。现下安息香已散,你唤它,它便能应。”
小孩抽着鼻子,坐在地上恶狠狠地瞪他,却因着哭得一塌糊涂,气势全无,像只狼狈的小兽。
蓝忘机重复道:“召剑。”
“不用你说!”金凌恨声道,清脆声音早已哑了,“岁华!”
静寂中剑鸣再起,长剑在夜色里划过一道白虹,带着滚烫的烟气,铮然插入金凌面前的青石。剑鞘剑柄光亮如新,只那穗子被烧焦了,清风一吹,灼热飞灰便落入他颈窝。
12.
事情已了,蓝忘机便不再隐匿名姓,换了间好些的客舍。那主人识得云深不知处玉令,本欲布置最好的房间,被蓝忘机一句“无需劳烦,清静即可”又挡了回去。
惊魂一夜又失而复得,小孩即使睡过去,都死死抱着长剑不放,脸上纵横泪痕都没来得及擦净。蓝忘机静静看了他片刻,合了帷帐,在另一张榻上和衣躺下。
即使闭上眼睛,神智仍像在海潮中浮沉。他想到刚刚死去的何家父女,想到魏婴,想到金子轩,想到不夜天,想到射日之征,想到云深不知处的大火,和更多早已不在了的人。无数衣袂从眼前飘飘而过,无数双眼睛看着自己。恍惚间眼前又是那幢幢灯影里的壁绘,上面全是熟稔的眉眼,一瞬间火舌窜上去,血溅上去,那些面容都模糊地再看不真切;又一瞬是天色昏沉欲雨,周遭骤冷,鲜润颜色片刻都斑驳剥离,被戾风卷挟成飘摇的亡魂——
他猛地抽了口气,猝然清醒。
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枕明月,一帘清风。
神识清醒后便是疼。晕眩退去,所有感觉都像是冷水洗过一般清楚。左肩的伤似是又撕裂了,血肉痛楚直渗到骨头里去,连带着整片背脊的戒鞭旧伤也一并叫嚣起来。他实在无法平躺,只得侧过身子靠进堆起的被衾。咬着牙捱了半晌,苦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变本加厉。侧躺的姿势压到右肋,时间一长,那处的旧伤也开始叫嚣。
那是一道,或者说半道戒鞭。
当日挨到不知第多少下时,他终于眼前一黑朝旁歪过去。纵使神志早已昏沉,却仍听出那鞭子撕出道极凄厉的长声,似是在半空生生转了个方向。
好在那一下没有实实落在脊骨上,否则他纵使不死,日后也决计再站不起来。但鞭梢却没能避过侧肋,他最后的意识便是一道滚油泼过般的灼烫,和血肉下骨头接连断裂的闷响。
夜色渐淡,已能依稀看到洛阳内城的城垣与宫墙。南北两宫遥遥相望,高台上再起楼观百余尺,在月光下静默地伫立。一同伫立的还有座九层浮图,其塔四面九间,六窗三户,皆是朱漆绯扇,垂诸金铃。刹顶又置宝瓶,复有四道铁索从那宝瓶引向塔的四角,铁索与每层檐角都悬了金铎,合上下共有一百三十铎。风一来便是满城铃铎声音,更像是云深不知处。
心脏似是被猛地攫住,堵得喘息都困难。蓝忘机止不住地咳起来,胸口闷疼,呼吸间全是铁锈的味道。他挣扎着坐起,一起身却又是天旋地转,本能地死死撑住了榻前的矮几,才没有一头栽下去。
好不容易稳住气息,他倚着凭几缓了半晌,那股翻腾的血气才渐渐平定。整副躯壳似是被敲碎又重新粘合过一回,不敢动作,一动就是撕扯般的疼。躺不得,又无力坐稳,他只得勉强靠着榻屏,咬牙熬着。冷汗早已浸了一身,经风一过,透骨的冷。
他突然很想回家。
在外比不得在云深不知处,怕自己着凉起了热更麻烦,蓝忘机强撑着在乾坤袋里寻出些应急的丸药,无力再去找水,只生生咽进去。药气激得胃腑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他硬忍着不敢吐,裹紧被衾,却仍是止不住发抖。
苦痛那般绵长,似是望不到尽头。
不知又熬过多久,听了多久的梵铃,直到天光泛白,他才昏昏沉沉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