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一人道:“夜半写经,公子甚是虔敬。”
蓝忘机阖着眼,却已能听出是那客舍主人的声音,只应道:“心有念念人。”
那人又道:“公子若是崇佛,何不去那白马寺?距离又近,香火又盛,想来该比这胡寺好得多。”
蓝忘机并不睁眼,只合掌道:“同是清净地,为何起分别心?”
那人的呼吸滞了一瞬,随即指间竟暴起一道白光,朝他直袭而去!
正面直击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一力降十会,无意遮掩;二是他并无多少经验。若说假以时日金凌可能成为前者,那此人一定是后者。蓝忘机一撑案角朝后飞掠,广袖扬起劲风,将那白芒挟得直偏过去,一声铮响,只劈在莲花铜座上。
避尘识得剑主有难,震颤长鸣,却似是被什么禁锢了,竟是出不得鞘。
剑是杀器,都出不得鞘,更不用提本就是雅物的琴。蓝忘机不需试,便知弦杀是使不出了,大抵只能拨出最寻常的调子。
“安息香。”蓝忘机落在一庭月色下,淡声道。
他刚转到大道上时,便发觉此处似是座胡寺,佛殿僧房皆异于中原建制。进来后又闻得草木气息。要换得别家修士,大抵只会觉得这气息陌生,不似寻常芝兰香草。但姑苏蓝氏向来尊佛,藏书阁中多佛典,云深不知处又使香料,自己所居的静室便长年燎着檀香。不出片刻,他便辨出莳萝、多伽罗与耶悉茗等西域异香。而这异香诸多,真正掩着的,却又是另一种味道。
那人一击不中,却不惧,亦不近前,只道:“含光君见识甚广。”
安息香传自西域,可辟恶,安息诸邪,故名安息。使在常人身上,则开窍清神。使在修士身上,若是又杂了他香,则足够封人灵脉,使人至少两个时辰内用不得灵力。
之前探金凌的伤时,蓝忘机觉察这孩子虽然骄纵,却不是那没练过的,已经摸得出初成的筋骨。但后来在这庙宇的偏室里,却只一下就被卸了剑。小孩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但实则是安息香已经制住了初成的灵脉,才致使他全无还手之力。若是在这香里再浸过片刻,怕是连岁华这等上品灵器也出不得鞘,一如此时他自己的避尘。
这般年纪在外独自行走,没有人在旁时时护着提点着,定是一踩一个坑。
似是应着他心里所想,那人一弹指,一道影子闪过庭阶,随即便是尖声惊呼。
原是金凌被谁扔了下来,小孩脚上使不得力,在地上滚了两滚才停住,华贵衣衫当即毁得一塌糊涂。从不离身的长剑早被卸去,那人伸了刀刃只一挑,刃尖刺破金凌胸口衣料,便将他生生拎了起来。
真是一步一坑。蓝忘机心下叹了口气,不出片刻,这孩子已经接连栽过两回了。
金凌只在掉下来的那一刻喊了一声,此时被明晃晃的刀刃挑着,整个人都在剧烈地哆嗦,却不叫也不哭了,只死命咬着嘴唇,恶狠狠地瞪着那人。
“多亏了这位小公子,竟让我识得含光君在此。含光君不冠不带,何某老眼昏花,竟是对面不识。”那人慢慢地道,“玄门名士,如何有心思来这不见天日处?”
蓝忘机淡淡道:“既知不见天日,便不该与之为伍。”
小孩突然厉声喝道:“我不认识他!”
那道将金凌扔下去的影子似是回来了,却看不分明,只能隐约觉来一丝气息,又匿在幢幢灯影里。
蓝忘机朝前走了一步,整个人完全站在溶溶月色下。那人当即制着金凌,朝后退去。
“含光君,弃了琴剑。”他冷冷道,“虽然含光君现下大抵也使不得琴剑——但不像二位世家子,我等寒素人,自然是能进一步便进一步的。”
“我和他没关系!”金凌猛地挣了一下,刀锋当即在颈子上划出一道血痕,“我不认识他!”
那人道:“小公子,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片刻,又摇了摇头:“况且,兰陵金氏的公子,说不识得姑苏蓝氏的公子,又有谁会信呢?”
金凌冷哼一声:“认识我的人多了,还要我一一认回去不成?我连自家的人都没认全!”
七八岁的小孩子,从没有被人拿着刀逼过,一直在止不住地抖。却仍能说出一整句话,说话时甚至敢盯着拿刀的人。蓝忘机不想稚子竟能有如此胆气,倒是实打实地惊了一下。
他不知这孩子是出于何意而不认自己,左右这也无关紧要。只卸了长剑放在一旁。
那人又道:“琴。”
蓝忘机淡淡道:“灵力暂失,召不得琴。”
那人本就是出言试他,见蓝忘机如此说,遂知他当真被制了灵力,便朝着虚空道:“收了他剑。”
只一错眼,那柄长剑便消失了,只留一点银白色的残影。
08.
“有大神通自在之力。常行日前。日不能见彼,彼能见日。无人能见。无人能知。”
那点残影映进琉璃色瞳子,蓝忘机缓声念了句《佛说摩利支天经》。
“东瀛秘术,名‘志能便’。习此法者,供摩利支天为神明,人不能见其行止。”
那人显然没料到他竟然识得此法,神情惊诧。只一瞬,那惊诧又敛去了。
“早闻姑苏蓝氏有藏书阁,多录秘籍,经火不坏。不想蓝二公子竟通晓如此法门。”
蓝忘机容色不动。
半年来常传闻有西域秘法,咒枯树则生枝叶,咒白骨则生血肉。但玄门世家向来对此等术法极为禁忌,云梦江氏对鬼修忌惮尤甚,凡是疑似夺舍重生的鬼修,都被押去莲花坞严刑拷打。明知中原行不得此法,却还能传进来,姑苏蓝氏遂推测,应是想要将其远渡至南洋或东瀛,如此起死回生之术,自然有人重金去求。而姑苏与兰陵都近海,波涛茫茫,船路艰险,一旦离岸,便追不得。
数日前一支姑苏蓝氏子弟夜猎,不想途中却接连缉得几具凶尸。这些凶尸关节僵直,似是旧尸骸,却面目如生,身有异香。想是有人欲炼化凶尸而不成,毕竟并非人人都是夷陵老祖,能炼成行动自如且听人号令的凶尸,只能暂保肉身不腐,借那点血肉气,又拿半成不成的咒术,让尸体能勉强动作而已。姑苏蓝氏向来注重容仪,冠履整洁衣衫熏香,有人当场便辨得是传自西域的多伽罗香,遂传讯回云深不知处。蓝曦臣疑心这几具凶尸与那将传去东瀛的西域秘法有关,提点所有子弟门生多加留意。
在邙山时蓝忘机便想到此事。青狮是西域的异兽,当是有人自西域带来,又故意置在城外邙山,引去玄门修士视线,实则将真正重要的物事隐在城中。此时又眼见这东瀛秘法,心下便落得清明。
蓝忘机道:“人死不得复生。”
那人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什么极好笑的事情一般,放声大笑:“不得复生?如何便不得复生?夺舍?献舍?还有那夷陵老祖炼的鬼将军,又与生人何异!你玄门世家不知还有多少禁术!只恨我等不是那世家!用不得,成不了!到头来只能做到这般地步!”
幢幢灯火里不知有多少人影开始动了,浓郁香气逸散开来。
孩子对非人气息更为敏感,金凌本能地朝后躲。但被那人死死制着,又躲不到哪里去。他手抖得厉害,似是疯癫,又似是狂喜,连带那刀尖也在不住颤抖,刀光晃得金凌眼前一片花,喉咙不时擦到震颤的刀锋,一阵阵瘆人的凉。
那诡异的影子也来了,不知它究竟在何处,但处处都是它的气息,处处皆是鬼影。
“你……”小孩的声音都变了调,“你……”
“没错,是炼化。”那人仍是笑道,“就像小公子家的宗主那样。”
金凌愤声道:“这是邪魔外道!魏……魏婴才做那种事!我小叔叔才不会这样做!”
那改口极生硬,蓝忘机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似有影子悠悠荡去,灯下一线暗色,才知那不是幽魂,却是个活人!
蓝忘机着实有些担心那人一失手便划了金凌脖子,故而紧盯着那刀锋,但余光始终留神着旁侧。此时见了那暗色,袖间手指只略略一扣,一道寒光当即掠出。
影子飘飘一避,但身在虚空,竟没避过这毫无灵力的一发暗刃,淡薄血气逸散开来。
味道一出,秘法便破,虚空里人影顿现,原本裹住头脸的黑布被那道暗刃割得散下去,居然是名年轻女子。黑发作东瀛女尼打扮,没有完全削去,只齐齐截至肩膀。
金凌一见之下,当即吓得失声惊呼。
蓝忘机只微微一怔,随即道:“得罪。”
那女子粉黛全无,一半脸庞光洁如瓷,另一半竟满是狰狞伤痕,皮肉皱缩,将清秀眉眼撕扯成诡异的形状,无端便让人想起怪谈中的鬼女,半面红颜旁是半面枯骨髑髅。
“小公子,这便怕了?”
女子冷哼一声,声音粗粝沙哑,像是生吞了砂石。
“你在那兰陵金家,见过的该比这可怕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