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只是折梅简单走了几式,牵连伤处,又是一阵一阵难耐的疼。蓝忘机勉强坐了片刻,也坐不住,只得挪回榻上和衣躺下。
躺过不多时,又挣起来,咬牙传出道灵符,问:“兄长如何。”
荧荧云纹只一闪,便暗去了,再无声息。
他并不罢休,又传一道,问:“为何闭关。”
仍是寂寂,无人相应。
指尖一画,第三道灵符:“为何独不与我讲。”
三道符过,尽如纸舟沉海,全无消息。他倒不觉着蓝曦臣是存心不应人,大抵只是未及见到,又或一时不便相应。正欲再加一道,不防耳边一阵尖锐嗡鸣,周身经络震颤,险些昏晕过去。
竟是险些忘记近来不得轻动灵力。蓝忘机无声地叹了口气,不敢再起,只咬牙待着晕眩淡去。
灵力如细水,在血肉骨骼间阻滞又冲流。经脉交汇处时如系结,又被生生扯散。他蜷在枕衾间,止不住地哆嗦,不知何时竟是失了意识。再转醒时天光都暗了,衣裳早是透湿,分不出冷汗热汗。
惯来喜洁,他实是受不住如此,强撑着打理干净自己后更是觉得整副骨头都要散了,再度昏昏睡去。夜半又疼醒一回,不知是不是日间着了寒气,竟是咳得止不住,咳到最后喉咙里又泛起血气。昏沉间忽而想起似是误了晚间药,却实是挣扎不起。辗转间不觉已是晨钟时分。
他曾说另要明夷琴,蓝曦臣第二日便将那琴带到了静室。本是前一日便要行的事,已然拖了一日。蓝忘机不欲再拖,冠沐毕,系了抹额,便转朝外去。
檐下却已有一个小小身影,正犹疑着抬手叩门。忽而见蓝忘机出来,反被惊得退了一步,险些跌在阶下雪地里。
倘是换在寻常时候,蓝忘机定是能觉出的。但他前些日子受过重伤,伤病交缠,好容易才缓过一口气,起居行走勉强无碍。夜里又被折腾了半宿,眼下精神仍有些不济,竟不察有人在外面。
他低眼看那孩子,叹了口气。“思追。”
思追被他看得微微一抖,却没有躲。三年间蓝忘机闭关,少见外人,他便是那少见里见得多的。云深不知处的小辈大都怯含光君,他却对蓝忘机始终有种奇异的亲近。“……含光君。”
蓝忘机问:“你今日不读书?”
思追小声答他:“先生说,近几日都算休日。景仪随玉衡师兄去山下了。”
倘无大事,云深不知处子弟,年纪稍长的十日一休,年纪小些如他这般的,则是五日一休。蓝忘机微一怔,又道:“难得休日。为何不随他二人去山下?”
思追抿了抿唇,似是低低讲了句。他声音太小,蓝忘机一时竟是没听清,只得俯身下去。
孩子又讲了一回,蓝忘机方知是他想来寻自己,叹道:“我现下要出去。外间冷,勿随我。”
思追却跟着他走了两步,从檐下到庭间,明晃晃要跟到底的意思。蓝忘机无法,抬手捻了一下他衣襟并袖子,确信孩子身上衣够厚,方道:“来罢。”
得了准允,小孩神情立时亮起来,急急几步就凑上去,似是生怕他再反悔。
走过数十级山径石阶,他忽而又道:“思追。”
思追不解他意,抬头望去。蓝忘机道:“应人言,声勿低,视勿移。”
片刻后,怕孩子没有听懂,他复又解释道:“讲话时候,声音大一些,看着人。不要怕。”
他天生有些面冷,声气皆淡,寻常讲话也有几分像训人。纵是年纪稍长的子弟,如同族蓝枢蓝柯,甚而如当年清河聂怀桑,在他面前都不免有些怯,更不必说此时的思追。见蓝忘机看过来,他下意识就要低头,又想到蓝忘机方才说的话,硬是鼓足勇气,看向那张霜雪似的脸,应道:“阿愿记住了。”
蓝忘机微一颔首,道:“很好。”
白石山径逶迤绵延。雪后石阶湿滑,怕思追踩不稳摔了,蓝忘机走得很慢。小半个时辰后,见他跟着已是吃力,脸颊鼻尖通红,不知是冻得还是累得,心下实是不忍,便朝孩子伸出手去。
本是想将他抱起来,不料思追却朝后避了避,小声道:“不。”
蓝忘机自觉他也不至怕自己到如此地步,叹道:“怎么。”
高处自生风,步子一停便觉出冷。思追原处跺了几下脚,道:“泽芜君说……含光君身上有伤,不能累。”
蓝忘机实是服气。自家兄长要事上不应人,旁的事倒是四面相传,甚而不避稚子。他无心再与思追细辩,一伸手,便将人直接拎了起来。
立时一声小小的惊呼。蓝忘机手劲极大,孩子几乎全无反抗之力,下一刻已经落入他怀里。念着他有伤,思追也不敢挣,只得乖乖坐着。
蓝忘机淡声道:“你听他乱说。”
思追似是不服,又不知如何去辩,半晌后,才小声道:“可是泽芜君是家主……”
蓝忘机道:“家主又如何?”
良久的静默。思追怔怔地看他,最后仿佛被这一句说服了,埋下脸去。
清静了不多时,蓝忘机又听孩子闷声问:“那含光君到底是不是受伤了。”
知那一日思追怕是看见了,蓝忘机也不好再睁着眼瞒他,只得道:“……是。”
孩子静了片刻,又耐不住小小声地问:“很严重吗?”
蓝忘机叹了口气,应他:“还好。”
怀里孩子轻轻挣了几下,似是不愿让他再抱着。蓝忘机怕他一个不稳摔下去,紧了紧手臂,微微沉下声气:“别动。”
思追立时不动了。安生过没多久,仍是又问他:“那……含光君现在好了吗?”
蓝忘机道:“嗯。”又道:“话没完了?”
思追却似是想到什么,急急抬起头,正正看向蓝忘机,声音忽而大了些:“那含光君还疼吗?”
蓝忘机被他惊了一下,片刻后才想到,这孩子该是在应他先前那句“声勿低,视勿移”。他本是要思追行止有方,此下迎上一双清透瞳子,反是自己先觉出不得欺瞒,不得辜负。静了片刻后,方斟酌出一句不全似诳语的话:“有一点。”
思追闷闷应过一声,又趴了下去,下巴搭在他肩膀上。思及上回雨夜里抱他回静室,思追几乎是哭了一路,蓝忘机深怕他再来一回,道:“不许哭。”
少顷,又补上一句:“不是我的衣裳。”
确然不是他的衣裳,而是蓝曦臣的旧衣。大抵是落雪那一夜蓝曦臣穿来的,日后不知因何又忘了,便始终放在静室里。他早间也懒怠再另寻厚衣,索性直接穿了来,左右二人身量相仿。
领缘襟口都缀了白狐秋毫,毛茸茸的雪白。思追忍不住地探手去摸,摸过后,又埋下脸去蹭。蓝忘机见他似是极喜欢,便道:“倘是想要,年前便下山给你裁一身。”
思追忙道:“不……”
蓝忘机微微皱眉,问他:“不想吗?”
小孩子刚刚起身,又趴了回去,脸埋在他颈窝里,闷声闷气道:“……想。”
蓝忘机应了一声,又道:“想要什么物事,都能与身边人讲。倘是不好同他们讲,来寻我便是。”
觉出颈间细细呼吸一滞,他心知这孩子怕是还有想要的,又怯于直言,叹道:“说话。”
似是就等他这一句。蓝忘机话音甫落,便听思追立时道:“那阿愿想要含光君!”
他忍住了没有驳小孩“我不是什么物事”,听去总有含义不佳之嫌。梗过半晌,方叹道:“……话不是这样讲的。”
被抱得久了,亲近自是更深一层。思追见他并无不豫之色,胆子便又大了些:“阿愿想有含光君教,和玉衡师兄一样。”
蓝忘机终于知道这孩子为何不与同门下山,反是一大早来静室寻自己。只蓝枢纵是从他习剑,也仍是长桑君蓝栩门下。他此前从未收过子弟,倘是思追当真和他学,便是含光君座下首徒。父兄皆是宗主,他在姑苏蓝氏声位自然尊崇,言及收徒,本不当轻易应人。
“思追。”
他唤了一声孩子名字,看向那张稚嫩的面庞。琉璃映出满山冰雪色。
“我可以应你。”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