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雨穿林打叶,满耳的萧萧飒飒。
蓝枢负琴按剑,凝神细听风雨,眼睛始终看着夜色里的山门。
云深不知处的护山结界自此而起,无数荧荧的符篆拼合交织,勾出巨大的云纹,一明一灭,似是活物的呼吸,云纹中又有游丝悠悠荡开,没入更深的山林与夜色,再也辨不分明。
自他十岁归回本家仙府,从未见过护山结界如此大盛。他不知有什么将从外来,心下恐惧并着激荡,唯有用力握紧剑柄。
姑苏蓝氏子弟,无论天资修为高下,自十四岁起便需仗剑巡山,以明“不可耽于荫蔽”。纵是家主嫡亲公子,如当年的蓝涣蓝湛也不得出其外。蓝枢年方十五,巡山不出一年,已将云深不知处地势摸得清楚。此时一众少年所据之处正是一处山势转角,夜色里足够隐匿气息身形,又能将百余步外的山门看得分明。倘是如几日前那般,有外家修士意图强入,他们将有人战,有人传讯。
然后他听到琴。
隔着重重风雨,仍能辨出有古调子从琴阁来。风过万壑松。
“……先生的琴。”有人低声道。
蓝启仁长年讲学,琴剑文章无有不通。云深不知处的子弟,无论长幼,少有未闻他琴的。琴作“振玉”,射日之征时他固守姑苏,人言“玉声振于江表”。一众少年此时听琴,却觉着哪里是玉声玎玲,分明是刀石砥砺金铁磋磨,白刃迎面来,杀气堂皇出!
倘不是过分地不合时宜,蓝枢简直要击节一叹。
下一刻他眼见琴声来处火起,照亮夜幕一隅,也照亮山门外数不清的人影,魆魆如鬼魅。
刹那间浑身血肉都凝冻成冰。
旧琴台是昔时遗迹,数年未修,草木横生,大火上得又快又猛,只片刻,便已燎到蓝启仁的衣摆。
正落着雨,火却不惧雨势。显然不是寻常的火,而是预先埋设的灵符!
高台对峙,琴阵相拒。早有蓝家修士辨出对方使的不是其他,正是云深不知处传习门生的高阶阵术,通弦杀者才可授之。阵象名作“他山”。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本是子弟间切磋之用,以期共同精进,此下却俨然利刃反刺。苏涉一支出于姑苏蓝氏门下,除本家子弟外,最清楚他们如何用琴。
琴高台上人多势众,旧琴台只有寥寥十数人,一时竟相抵不过。更兼着火势闻琴而动,愈燃愈烈,旧琴台转眼便被大火的明光吞没。
大弦杀撞碎飞瀑,界破青山。所有机弩都毁在那一击下。
支撑悬阁的梁柱终于不堪重负。一声折骨似的脆响,蓝忘机只觉脚下一空,天地瞬间倒转。檐墙劈头盖脸砸下来,他急拈剑诀。银光过,避尘没入山石,他猛力攀了剑柄,身体在虚空中一拧,斜斜撞入更低一重的石窟。
半截断楼坠向谷底,在横出的山石上拍得粉碎。
再也无力稳住身体,蓝忘机任由自己重重摔进去。耳边一阵剧烈而漫长的嗡鸣,隐有裂断声响,随后归于静寂。
朔月避尘都落在几步开外,金铁撞石见火,只一瞬又熄灭。
他不知自己是不是陷入了昏厥。
眼前粗粝石壁不见,九重琉璃浮屠平地而起。间有黄鸟落在檐角,被梵铃一惊,翘起毛茸茸的尾羽,却不飞去。
他依然倒在地上,身下却不再是坚硬山石,而是起伏的春草。几瓣落花悠悠飘在眼前,粘上发梢,是春桃。
不远处落着柄长剑,白鞘无纹,只是最寻常的弟子习剑。
蓝忘机恍惚地想,自己大概是从塔檐摔了下来。
模糊听到旁人惊疑的低语,似是同门师兄弟问他可有大碍。他挣扎着动了动唇,却什么都说不出。
晕眩迟迟不退,却不如何疼,应是没有什么大的伤损。那柄习剑只落在手边寸许,一伸手便摸得到。他却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动一下。
太累了。
一并涌上的还有些莫名的委屈。他无端地生出些气性来,更是不欲动作,只低低道,别动我。
周遭人声渐大,似是谁想上前来扶他,又不知他究竟何处伤了。嘈嘈切切里隐约辨出一句,快去唤先生来。
在云深不知处言称“先生”,只会是蓝启仁。他对蓝启仁素来敬且惧,却又有些胜于寻常子弟的亲近,一时间有些怯,又生出难以言说的期冀。
白衣曳过春草,渐行渐近,却只远远停在了背后。
他听得自家叔父淡声道,莫管他,闹脾气而已。
人声渐渐散了。蓝启仁又道,倘是骨头没伤,便自己站起来。
他偏不动作。姑苏蓝氏敬尊敬长,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他大抵有三百六十日都是谨遵这规训的。端方玉树生兰庭,却也有着并不驯顺的硬枝,峥嵘地横生出去。
辨不出是谁细细地说,二公子年纪才多大,一连练了十好几日,怕是累得狠了。今日又摔了这一回,先生且去……哄一哄。哄一哄便好了。
酸楚漫过鼻腔,他眼见自己无声攥了一把泥土。手指骨节分明,却仍是纤细,尚未生出足够断金折铁的力量——
那是少年的手。
泥地潮气湿重,冰凉地浸透他单薄白衣。
蓝启仁声音无甚起伏,只道,教他自己起来。
“有人在身后看着守着,他都站不起来。”名动玄门的师长说,言语似在咫尺,又似是生自云端,“日后只有他一人,当真到了那绝处里,更站不起来。倘是那时候起不来……”
便是死。唯有死。
一声微弱的剑鸣。
琉璃碎裂,黄鸟飞去,芳草落英都枯干成灰。
身下仍是嶙峋山石,浸透衣裳的不是薤上露,而是他自己的血。寒气没入经络,游走四肢百骸,他已经觉不出疼,只有冷和疲惫。
血将长睫都沾得沉重。蓝忘机竭力眨了眨眼,试图唤回神识清明。
原本似有若无的人声却愈近愈响,甚至能辨出隐隐的长笑。他周身一颤。
那不是人声,而是无数窃窃的鬼语!
不知是谁打开了云深不知处的冥室,放亡魂,又以召阴旗为引。怨气汹涌而来,黑水奔流,朝剑阁一泻而下!
早该想到的,云深不知处心念鬼道术法的绝不止他一人。除去蓝洵,定然还有旁人。或是蓝翚,或是其他。
蓝忘机深恨方才放任自己昏去,伸手摸索长剑。
又一声短暂的剑鸣。混沌神识微微一清。
那不是避尘,甚至不是朔月。只他太久没听过这声音了,一时竟不敢去认。
观千剑而后识器。蓝忘机最后得剑避尘,但与此之前,他见过听过无数上品灵器,如蓝曦臣的剑,蓝启仁的剑,又如亲父青蘅君的剑,名作“皦日”。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后来人与剑一并伤于大火。残剑依着旧例,与之前的数柄家主剑一同高悬剑阁。人归黄土,时隔十年,终与另一人眠于同穴。
谓我之言为不信乎,我言之信有如皦然之白日——
他咽下一口梗在喉咙的血,又断续呛出更多。
古有吴人好作名剑,杀其二子,以血舋金,遂成宝剑。凡呼二子之名,声绝于口,二剑俱飞著人之胸,以此别于形体相类者也。姑苏亦是吴地,但青蘅君自不会以亲子祭剑,而是反其道行之,在朔月避尘将成时,以自己的血淋过新刃,以求骨血相应,神灵相和。
子有难,父顾念之。那剑鸣正是皦日,父亲唤醒幼子。
五指一寸寸摸索过石面,掌心越过避尘刃锋,擦出一地淋漓的血。
他得拿到朔月。这是家主之器,能唤醒云深不知处所有沉眠的剑!
一点冰凉光润。先是摸到鞘尾的剑珌,再是佩系剑鞘的剑璏,再是刃柄接合处的剑格。鞘上珠玉嵌错,那珠玉又割开更多的血肉,命线拦腰断截,流红洗剑如浇。
终于碰到朔月剑柄,他腕子一转,五指死命地攥紧了。像是要扼住谁的咽喉,撬开谁的唇齿。
血线细细地淌下去,长剑饮血而鸣。
他与蓝曦臣是同胞兄弟,骨肉相亲,倘这灵器能认他,仍然认他——
“……认我。”蓝忘机咬牙道,“开剑……开剑!开剑!”
声音震动肺腑,周身血脉一道轰鸣。
朔月在明,皦日在暗。父兄在侧,日月光芒明明。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一声悠长的龙吟——
朔月出鞘!
家主剑鸣,所有束于高阁的刀剑一同长鸣,金铁交振,音声不绝。连带整座山都隐隐颤动,似有活物将要挣石而出。
此处上是楼阁,存有名姓之剑,下是石窟,存无名人之剑。射日之征后清扫残铁,千百剑刃甚至根本不知其主姓甚名谁,沾过血,夺过命,戾气深重,姑苏蓝氏便将这诸多无主无家的刀兵一并收归仙府,时时在梵音里浸着,以免伤及寻常世人。剑阁名作存剑之地,实是一座巨大的坟冢,每一柄旧铁里都沉眠着杀心未止的,饮血的残魂!
他于绝处而战,为父辈,为长兄,为稚子,为视自己作知己的少年,无论如何都不能倒,不能退,不能放手。哪怕为此折了所有骨头,流干最后一滴血。
朔月避尘交错插于身前。蓝忘机竭力撑起身体,横琴膝上。
群剑已醒。他将以问灵召出此处所有的亡魂。
我心坎壈无人诉,拟对空山弹断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