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人归山的正是蓝翚。蓝忘机虽已料到大抵是无甚结果,但当真听到时,仍是难免失望。面上却没有显出半分,只道:“好。我知。”
蓝翚道:“含光君,可还需再遣些修士寻家主?”
蓝忘机淡淡道:“暂且不用。几日里无此必要。”
蓝翚抱剑应了一声,却并未转身离去,而是道:“含光君。”
蓝忘机静静看着他,道:“我知你要讲什么。”
蓝翚直视着那双琉璃色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此事绝非外人设计。”
蓝忘机不置可否,冷冷地说:“你是要我疑心同族。”
若是寻常人,大抵会被蓝忘机这般容色慑得不敢正视。但蓝翚远非寻常人,他同蓝忘机年纪相当,经过火烧云深,经过射日之征,甚至亲眼看见戒鞭落在蓝忘机身上。某种程度上他见过的血一点不比蓝忘机和蓝曦臣要少。“背刺之威,远甚于外人的白刃。岐山温氏何等气焰,家主温若寒何等声势,最后是如何覆亡?多少也是一代枭雄,最后不死于征场的刀剑下,而死于身边人孟瑶的背刺!倘他不死,射日之征不至三月便胜,岐山温氏不至三月便亡。我姑苏蓝氏比及当年岐山温氏如何?倘是含光君仍不敢,或是说,仍不愿疑心亲族,我姑苏蓝氏到头来怕是不败于外患,而败于同族人之手!”
“含光君时至今日,仍笃信这云深不知处的所有人,每个人,都是同你在一处的吗?且不说未见分晓之事,便说旧事,只提旧事——三年前落在含光君身上的戒鞭,便是先生在宗主面前言语相逼,宗主才下得去手的!否则宗主向来性子温和,又同含光君是同胞手足,若不是有极亲近的人相逼,他何至于此?”
长鞭撕裂空气,凄厉尖啸犹在耳侧,整副肌骨都开始止不住地隐隐抽搐。蓝忘机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栗起来。那场鞭罚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意识都是昏沉的。半是伤势沉重,半是……本就不愿去想。
虽然他时至今日,心下仍无愧无悔于护着魏婴,倘使时间溯流他还会做一样的选择,他不认为这是错的。但这一端的无愧无悔无错并不能抵消另一端的罪业。他知伤人有罪,知自己手上已经沾了同族长辈的血。将刀剑向族人,姑苏蓝氏此前从未有人敢行如此大逆之举。蓝曦臣身为宗主,罚他这三十三鞭子一点都不冤枉。蓝栩说出那句不原谅时他心下反而是释然的,倘是族人当真原谅,甚至都不需原谅,只是淡淡揭过去,不再提,都足够让他无地自容。
道理都是明白的。这世间哪有他不明白的道理。但纵是如此,纵是如此——
当蓝曦臣亲手执罚,戒鞭真真正正落到身上的那一瞬,他仍是不可抑制地感到心冷,感到恐惧。
那些无理的,微弱的,难以诉诸言语的期冀,到头来全化作明晃晃的悲戾,锋利又坚硬地绞进胸腔。带出大泼滚烫淋漓的血,溅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转瞬就变得同石头一样冰凉。
自此三年,骨肉手足,不相亲与。
本以为这已经是心冷的极致。不想现在又有人讲出,当初喝令蓝曦臣举起戒鞭不是旁人,而是蓝启仁。
他幼年丧母,少年丧父,几乎全由蓝启仁教养长大。云深不知处的规训约束少年人也约束年长者。蓝启仁性情严正,但真正疾言厉色的时候并不多。纵然如此,他在蓝启仁面前垂首听训的时间,怕比面见父母的时间加起来都还要长。
他早已视蓝启仁如亲父。
而他的父亲告诉他的兄长,依着规矩与理法,你应当对他举起长鞭。
他们能看到规矩理法,却看不到他。
太阳破开云层与雾气,一把雪亮的光,疏疏朗朗地照下来。枝梢檐角的薄霜闪出碎琉璃一般的光。
明明身在白日之下,他却只觉得冷。那些碎琉璃刺得人眼睛生疼。
他惊异于自己还能沉默而平稳地站着,听蓝翚说话。
蓝翚道:“一涉权位,但有相争,纵是至亲也不出其外。父子疑心,兄弟相残。看而今的兰陵金氏,便能觉出一二。金光善与金光瑶,有父子之名,而无父子之心。射日之征后敛芳尊势盛,兰陵宗主便心生忌惮。他据守金麟台多年,势力深厚,金光瑶无法一朝翻覆,便交结其他世家,以一人之名建瞭望台,至于包庇薛洋,暗纵鬼道,无一不是远交近攻之举。”
蓝忘机并不应声,只静静看着他。
蓝翚接着道:“同是宗主之位,我姑苏与他兰陵,并无不同。名义上既说是择贤而传,那么父传子可,兄传弟亦可。当年火烧云深后宗主重伤,而至危重,泽芜君时年不过弱冠,当真要他扶大厦于将倾,周旋百家,着实艰难。但宗主仍将这位置给了亲子泽芜君,并未交予胞弟蓝启仁先生。你我都是自幼长在云深不知处,听学于先生门下的,当知他是如何有大才的人。而直至宗主身去,这大才都未被他所信所用。兄弟忌惮,竟至如此。”
他慢慢念道:“人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能言。”
“我云深不知处以雅正为训。名不正则言不顺,事不成。故而他绝不会明着去夺宗主位,而是暗下功夫。泽芜君继任时年纪极轻,性情又温雅,难以服人。从火烧云深到射日之征,乃至向后几年,我姑苏蓝氏的宗主名为泽芜君,实则为他。双璧难驭,但一璧若碎,只余一璧,操纵便会容易许多。三年前一定要迫使泽芜君行鞭罚,也正在于此。但事不遂人愿,纵然只是一璧,这几年里论门资,称势位,泽芜君羽翼已成。”
“所以此番泽芜君失踪,音讯全无。幕后人究竟是谁,含光君心下最好有些准备。”
蓝忘机无声地深深吸了口气,静默半晌后,方道:“我心下自有考量。”
蓝翚不错眼地看了他片刻,微微一笑,道:“知人知面,难知其心。恕蓝翚直言,泽芜君身上并无旧事,但含光君身上……旧事未免太多,也太明显,太容易被旁人所用。在这样的风头上,将含光君推向这样高的位置,我确然难知其意。”
他执剑朝蓝忘机行了一礼,转而朝山径另一边行去。
“蓝翚言尽于此。”
彤云散了没多久便重新合拢,再也见不到耀目的阳光。
拖着伤腿一路从雅室行到山门前,又在深秋的冷风里折腾过这许久,伤处如灌铅,肌骨僵冷。蓝忘机已经几乎要站不稳,所幸无人在旁,他便倚向一块山岩,缓过许久后才又站直,朝寒室行去。
右腿几乎无法使力,仿佛碎骨交相磋磨,触地就是难耐的疼。
他走得极慢。
深秋水势回落,露出涧底的白石。山径一路朝上绵延,隐在雾气、枯溪和参天的古木间。间而有归鸟扑翼,几片落羽悠悠飘下去。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
那张华贵的,印着兰陵金星雪浪纹的信笺突兀地浮出来。蓝忘机不禁微微一恍神。只他现在能站住就已是勉力支撑,走起路来更是艰难,全靠一口气撑着,这一恍神,竟是腿上失力,整个人重重摔了下去。
避尘剑鞘撞在坚硬的白石上,铮鸣半晌不绝。
意识空了一瞬。这山径他从幼时便在走,走过二十余年,早已是极熟的,纵是闭着眼都不应会摔。本能地想要起身,不想腿上根本使不了力,第一回竟是没能起得来。
一瞬间他竟不合时宜地想起少年时。那时候他与蓝曦臣一同习剑,少年人年长一岁肌骨便不一样,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与蓝曦臣对剑都是格外艰难。但每每被击倒时,总有同胞兄长,朝自己温和地伸出手来。
而现在让他倒下去的不是寻常的刀剑,也没有人朝他伸出手。
指间唯有虚空。
蓝忘机无声地喘了口气,将身体重量转到无伤的左腿上去,扶稳径旁的山岩,慢慢地站起身来,拂去膝前衣摆上沾的雨水与尘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