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谓我士骄 第10章 绸缪

作者:更金缕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3-12-13 21:25:54 来源:文学城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01.

十二月十七,蓝湛敬奉停鸾君案:

前事多端,无可复言。伏承笞责,不敢有怨。唯闻人斥湛以贰心事兄,深恐见疑,愿欲自陈。

同室操戈,行反事而无贰心,此妄语也。湛大逆在先,事已如此。虽明言语无益,或空自取辱。然不能不辩。

自非求声名全性命者,故昔庇鬼道,今伏家法。忝居门墙十数年,先生不知,无复人知。今不认贰心,非图苟存,但实无耳。

道远无津,欲济无梁。我心区区,惟昭皦日。

愧惧深惭,临书战战。

不肖子蓝湛再拜顿首。

02.

雅室无人,寒室也无人。蓝洵最后在须摩提找到了蓝曦臣。

须摩提,梵语意为极乐,原是云深不知处的习剑地。一溪白水,在山间圈出一方桃花源来。春四月桃花灼灼,燔山熠谷,堪称**。可惜后来温氏纵火烧山,一夜之间,极乐便成焦土。当日坠石断流,而今连溪水都枯干,裸出嶙峋的石。时序又轮过两回,仍没有生出新的树来。唯有野草生生不息,春荣冬枯,眼下也失了颜色,在严霜里瑟缩成一团。

凛凛岁暮,蓝曦臣束发轻衣,在枯林中走剑。招法简单,来来去去只有“八正道”几式,从正见走到正定,又从正定走回正见。剑气如朔风,半山枯树都被斩去,断面森森如裂骨。

他立在远处看了半晌,唤道,泽芜君。片刻又道,家主。

那一套八正道正走到半途,持剑人听如未闻。又三式过后,最后一着“正定”朝青崖直劈过去。一声裂响,火光并乱石四溅,山岩上立时多出道深深剑痕。

碎霜烟尘扑面。他抬袖掩口,深深咳了几声,脚下却没有动。只是道,家主。

说事。年轻的家主收剑还鞘,路过他时一步不停。鬓发间薄汗仍在,转眼就成冰霜。

蓝洵回身随行,一时却未回话。蓝曦臣动作上不显,实则走得很快。转过两处山岩,才意识到身边人原是肌骨孱弱,要跟上他颇有些困难,终于缓下步子。

何难启齿?他笑了一下,而今还有什么我听不得。

本想斟酌个婉转些的说辞,听他此言,蓝洵索性径直说,苏涉离山。

随他去。蓝曦臣淡淡地说。冬日里天黑得格外早,暮色沉沉落下去,山石影子魆魆如鬼。他们在重重鬼影间穿行,走了许久,终于踏上新砌的主径。

修远啊,他叹了口气,一时竟似有些抱怨意味在里面。话就不能说得好听些。

蓝洵接着道,倘说外家修士,丹阳云中君尚无去意。

他意气已尽,又只一人。去留无异,蓝曦臣道。少顷,又加上一句:自然,能留着更好。

明白。蓝洵应过一声,又道,有清河消息。

静了片刻,不闻后话。蓝曦臣不由叹道,就不能一次讲完。

赤锋尊入魔,暴体不治。蓝洵低声道。

他怔了一下,忽而明白了为何今日是蓝洵来报话。

清河修刀术。暴戾之气,向来伤人。修为愈高,杀气愈重,反噬愈大。清河诸家主,几乎无一不是走火入魔,横死刀下。在聂明玦决心投身射日的那一刻,他便已经料到这终局。不得善终,只在早晚。

义结兄弟,不说十分,他原以为自己也该有七八分惊痛,奈何只有那一刹的惊诧,如石坠水。涟漪荡开后,便什么都没有了。

蓝洵还在看他,让他平白生出些尴尬来。尴尬的沉默持续了约摸半刻,终于是蓝洵转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叹息惹得他有些泄气,又有些烦躁。我今岁何以气运如此,他说。

奈何羽琌君精通阵术,却不是算命数的。蓝洵并不答他这一问,只道,停鸾君致书寒室。

蓝曦臣道,先生。

先生。蓝洵就着他的意思改口,先生致书寒室。

先生惯与我面说,蓝曦臣道。不是他,是有人要先生转交。何人?

蓝洵未及答话,就听人笑了一声,说,也罢。

他倒是聪明,也很清楚我。蓝曦臣慢慢地说,知自己直书与我,眼下我是不会看的。见着就火大。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长剑,最终止于一声轻叩。先生总归不一样些,他最后道。

蓝洵反是笑了,重新拾了个已经不大有人唤的名号。我觉着,泽芜君或得喝些茶。

蓝曦臣瞪了他一眼。

他已然成人,却仍是年轻。那场大火将少年的气息焚去了,却没能烧垮他。他看上去更平静,更从容,更坚固,隐隐地显出渊岳之势。但仍有些未平的意气,像是月照积雪,间而光芒一闪。

03.

山野萧条,白日西匿。最后一丝光亮也被群山吞没时,蓝曦臣踏入了静室。

冬暮彤云重重,庭落昏暗,里间比外面更暗,几乎看不清眼前。他的胞弟以一种有些奇异的姿势伏在榻上,半蜷半卧。他知道那是因为什么。

案上安息香未熄,香气里和着药气血气。蓝曦臣一开门,那些浑浊气息便搅动起来,朝他漾出一波腥黏的涟漪。那涟漪散得很快,不出片刻,又沉作一井死水。

他一时不想进去,长长换了口气,开始想念自己寒室的椒兰。

闻君致书,我今在此。年轻的家主倚门而立,道,大可当面一说。

蓝忘机仍旧蜷在衾枕间,没有答话。他刚刚换过药,一场揭皮抽骨的新刑。蓝曦臣的声音落在耳边,像是跳珠四散,须臾不见,只砸得耳膜并脑髓一阵一阵抽疼。

岁除冷风砭骨。他有些感谢来人横在门前,挡了大半寒气,昏沉间神思好容易才周转回来,始作俑者分明就是来人。“闭门。”他开口道,却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蓝曦臣从他所愿。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他向来不介意遂人所愿。说罢,他道。

可惜蓝忘机并不遂他所愿。榻上人声音低而轻,一股透骨的倦意。“没什么可说的。”

他听见咫尺外蓝曦臣深深地吐了口气。因着眼前昏黑,那动静便格外清楚。气息打在他手背上,赫然如又一道鞭子抽下去。蓝忘机不由微微一颤。

他太清楚那是蓝曦臣动怒的前兆。平日里蓝曦臣很少发火,并非他性子极好,而是实在没什么能真正入眼的人事。蓝忘机漠然地想,自己大抵又戳到了这位家主深藏的逆鳞。

“你道愿欲自陈,”蓝曦臣淡淡地说,“少见公子说这样话。”

他知道蓝启仁大抵是将那张纸直接转与了蓝曦臣,而这确然也是他想要的。在那之后蓝曦臣会来见他。我得见一见你,他想,于是他挣身去点案上灯。

一只手不容置疑地将他按了回去,他的兄长仍是从他所愿。火光猛地跃起时晃了眼,于是咫尺外的人影也模糊地看不清楚。

“云梦魏婴,背弃旧主,自立门墙,别据一方。姑苏蓝湛,”蓝曦臣缓慢地念他的门第和名字,四字中足有三字同自己一致。这让他颇生出几分不适,有种正在说自己的错觉。“与人共谋,操戈同室。意欲何为?”

一丝微妙的羞辱感涌上来,怒意油然心生。家主是觉着蓝湛有反逆心思,他咬牙道。

蓝曦臣微一颔首,似是就等着他自己说这句。不是么,他平平地反问,公子有何可辩。

明烛灼灼,烧得头脑都发烫,身上却彻骨的冷。蓝忘机定定看着他,半晌,终于道,蓝湛并无贰心。

同室操戈,行反事而无贰心,此妄语也。过目不忘的家主将他某句话重复了一回,语气颇为中肯,似是觉得甚有道理。“行事在先。你倒也知道自己说的是妄语。”声气微微重了一分,“我先前还当你不知。”

确然如此,他想,所以也没什么可再说的了。

不能不辩。却无话可辩。

见他抿了唇,不说话,只面色一分分白下去。鞭伤未愈,蓝忘机面上本就苍白,而今更是殊无血色。蓝曦臣并不急,甚而俯身给他掖了掖被角,缓步离开榻边,在案前坐下了。

“蓝湛并无贰心。”身后人重复了一回,“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一声钝响,是指上玉韘敲在木头上。蓝曦臣轻轻叩了叩书案,示意他住口。动作并不大,甚至称得上闲适,却不容置疑。

那是姑苏家主的命令,纵是兄弟手足也必须听从。蓝忘机没有再说话。

“欲加之罪?”他站了起来,将手上一折字纸掷在案上。“当日倘不是我同先生最后出手,你还打算伤多少人?同室操戈,我姑苏蓝氏没有毁在他温家人手里,竟是险些毁在自己人手里!”鼓噪血气倏而冲上来,饶是修养如蓝曦臣,都险些没制住自己。他深深地吐息,尽力将那怒火往下压,重又拾了案上字纸来。

那是伤在蓝忘机手下的三十三位长辈名字,由他亲手一人人写下。“倘是记不清,现下便再说与公子听。”

读到第十二人名字,蓝忘机终于哑声道,别念了。

一阵寒颤袭上来,他额头抵着枕衾,忽而抖得不能自已。大抵是又起烧了,他想。

“当日敢行,眼下反不敢认了?”蓝曦臣怒极反笑,“公子真是……数度出我所料。”

字字如锥,砸进心口。心悸感来得又快又猛,他低低抽了口气,不由攥紧了衾角。冷汗如潮水,一波一波漫出来,须臾便透了里衣。

“蓝湛并无贰心。”不想再说什么,他只是第三回地重复,“信与不信……但在家主。”

“信不信在我?”似是听了什么极有趣的话,他的家主竟是笑了,“倘我便说信呢。”

一股奇异的怒火忽而冲进肺腑,他张口欲言,一时却只呛出咳嗽。满口滚热的腥气。“家主一言生死。三月前保蓝湛性命,今又加罪,但听取夺。蓝湛逢魔乱性,与正道乖,为祸萧墙。今日至此,咎由自取,何敢有怨?”头顶蓝曦臣呼吸骤然乱了,他十分确信自己听到了指骨捏合的棱棱声响,径自赶着说下去,“飞鸟尽,良弓藏。逢着射日,鬼道便是无法之法,但言其用。他温家倒了,便弃人如草芥!外家覆灭,内家清算。射日之盟如是,云梦如是,今我姑苏亦不得免。我效魏婴,家主但效他云梦江宗主——”

“混账!”

劲风扑面。案上烛直被蓝曦臣打落在地,一泼兰膏溅上衾榻与衣摆。他被那火浆烫得微微瑟缩了一下,却仍是正正看着蓝曦臣,咬牙说完了最后半句。

“——蓝湛请就死。”

04.

一地狼藉。药童执了帚巾进来,低头正欲拭扫。蓝曦臣冷冷道:“出去。”

少年怔了一下,一时竟是立在原处,面色煞白。直待蓝曦臣抬眼看他,才似是猛然醒神,低头一礼,退身出去。

过了小半刻,终于见人从里间出来。衣冠整齐,神情肃冷。倘不是清楚蓝忘机这几日起都起不来,他险些将人认作蓝忘机。

蓝曦臣走过他面前,又在庭下立了片刻,才终于离开。从始至终,他垂首立着,没有再敢抬头。除了白衣,昏沉暮色里他只能看到那柄铭着“朔月”二字的家主剑。鞘尾似是原有一枚明珠或美玉,现下却是空洞,像髑髅上一只干涸的眼。

里间无灯,他踩到了一小片滑腻。耳边听榻上人哑声道:“小心。”

屋里仍有淡薄的燎焦味道,他知大抵是蓝曦臣拂倒了灯台,油膏泼在地上。虽然能使出火符,但他修为不算出挑,平日除非必要,并不惯动修术,便去案上摸索火石和新灯。听蓝忘机低低咳了两声,吐息有种竭力制出的平稳,底子却是乱的,心下一急,反是更寻不到。好容易寻到火石,就手打了两下,竟没打出火星来。

不防又听人轻轻地说:“不怕。”

心头猛地一沉,他反而定下神来,只一次就打火着了灯。

亮光一起,那榻前薄氊上赫然一片血迹,连带衾枕帱帷都溅了殷红。

漱过两回,水里仍有血色。对上那张与家主蓝曦臣八分相似的脸,他一时竟有些戚戚。起身换水间,余光里瞥见蓝忘机动作缓慢地伏下身去,心道不好。

果是又一口血涌出来。他半托起蓝忘机头颅,防止人呛到自己。蓝忘机抑不住地咳嗽,每咳一下,都是更多的血溢出唇间。

那些温热黏腻的液体从他手上流过去,沿指缝朝下滴。曾随长桑君蓝栩与家主蓝曦臣在射日之征中救过人,他倒是不如何怕,甚而空出一节指头,抵着蓝忘机颈侧试了试脉。

戒鞭极重,伤情反复是常有的事。冬日地气阴寒,蓝忘机伤后体虚,几乎入夜就发热。识出只是一时急火攻心,尚不至大不虞,少年微微松了口气。待着呕血稍止,将人尽量平稳地挪回枕上,又去取了张薄毯来。他发觉蓝忘机在止不住地出冷汗。

转而又想到蓝曦臣那句清楚的“混账”,隔门都挡不住的怒火。纵是不知蓝曦臣因何动怒,也能大致窥出一二。明智地并不打探,只是浸过冷巾子,去给人退热。

拿走,蓝忘机闭着眼道。

他犹豫了一下,只作没听到。蓝忘机叹了口气,微微一偏头,那块巾子就从额角滑下去了。少年从枕边捉了巾子,又浸过一回冷水,正要再给他敷上来。蓝忘机声音低微:“别动我。”

一时有些尴尬。明智地不去招惹这位公子,他轻手轻脚离开榻边,去炉前守药。许久,他见蓝忘机又缓慢地辗转过一回,伏在衾间,手指攥紧了榻边,指节发白,显是极痛苦的样子,却没什么声音。

他咬了咬牙,寻出一丸药,去榻边喂人,蓝忘机这回没有抗拒。但张唇时,又是一线红溢出来。频繁呕血不是什么好兆头。少年一面拿湿巾子擦手上的血,一面默默地想。

今日出了什么事。榻上人忽而问。

平日里他是个极沉默的伤者,除了必要的交流和痛极难抑的呻吟,几乎不见作声。少年一时不知如何应,或是该不该应。就在他想着不如彻底装聋作哑时,却见蓝忘机睁了眼,目光无声地落在他耳侧。

那是一枚聚声的青螺。他眼下不得作听不见了。

“我实不知。”他只得开口,从实道,“大抵……大抵不是什么好事。”

蓝忘机浅浅“嗯”了一声,没有再开口。他仍在出虚汗,鬓发透湿,连带着枕上也洇开薄薄一层。

“公子。”出口又觉着不妥。师长同罚,家主蓝曦臣去了蓝启仁的尊号,却至今未去蓝忘机含光君之名——虽说大多人都认为这已是不必明说的事情,不过只在早晚。少年犹疑片刻,还是谨慎地改了口,“……含光君。”

连他都能觉出蓝曦臣或是遇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火多少有泄愤之嫌,蓝忘机不可能觉不出。

“蓝柯逾矩。”趁人还无力说话,他迅速一口气将自己的话说完了。“纵是含光君认下,大抵也是无妨。何苦正顶着家主发火的时候……”见蓝忘机忽而皱眉,抬袖掩了口,他心下一凛,忙又揭了张巾子过去。

呕血竟有难止之势。蓝忘机将那巾子抵在唇角,低低咳嗽着。他忽而意识到今日发火的不止蓝曦臣一人,蓝忘机也是怒意在心,只是面上不显。但骤然反复的伤势和频繁呕血,足见心绪震荡。

“……如此,难保含光君自身无虞。”他终于说完后面半句,返身又去端净水来。

“无妨?”蓝忘机重复道。

喉咙里仍有血,恍惚间竟有种心胆皆碎的错觉。但蓝忘机不敢再由着自己咳嗽,他很清楚此时只一咳就是一口血。除去虚弱感和发冷,他还开始起晕眩,桩桩件件都不是好事。

几包热盐塞入衾下,逼退了些许寒意。“家主与含光君兄弟情笃,定有周旋余地。总不至……总不至恩义断绝。”

“兄弟情笃?”榻上人不置可否,甚至轻轻笑了一下,“他与我当然兄弟情笃。倘不是家主顾念旧情,三月前我就死了。”

他笑起来与蓝曦臣似极。只一丝分毫毕现的讥诮,便显得那笑意薄凉,如一枚剔骨饮血的刀。

“他以旧情待我,我自然也以旧情待他。不欺不徇,与人讲真话。无有之事,自然不认。如何要认?蓝湛不认贰心。”

骤起的伤势与反复呕血几乎将体力与精神都耗尽,蓝忘机说话的声音极度虚浮,已近不可闻。少年默默听着,没有再说话。

天已经黑透了,隐隐听得见松涛,与山崖撕开朔风的漫长尖啸。孤灯摇摇如将坠,落在蓝忘机面上,那张脸如冰雪刻就。

他在原处静静守了半晌,看着人吐息渐渐平匀,似是陷入了力竭后的昏睡,终于稍放下心来,拢了灯,轻手轻脚退步出去。

“我知道你是谁。”

跨过门槛时,他忽然听到榻上人的声音。平静而疲惫的,念他的名字。“蓝清闻。”

那声音如高悬利剑斩落。少年浑身一颤,险些摔在门槛上。

“长桑君门下。我曾伤长桑君,而家主用你,一是为着安抚旧时长辈,以示不有偏颇,不生疑忌。二是你是流落孤子,内外无亲,名字灵器皆予自先君。而今除了家主,大抵也没有更好的去处。年纪轻,可驱从。他能信你,便使你来看着我。”

“他不喜被人试探,我也不喜被人试探。告诉他,倘于蓝湛有疑,当面来说。不必使这种心思,借着旁人来打探。”

言及此却忽而断了。几回长而缓的吐息,在黑暗中格外清楚可辨,似是竭力抑下了什么。

“安心,眼下我大不会死。”意识到他的惊惶,蓝忘机淡淡地说,“蓝湛言就死,是死在家主剑下。他既以贰心责我,便来就罪斩我。倘我自绝,又或是……”他咳嗽了几声,“又或是就这样死了,便是自己认了这贰心。蓝湛不认。”

“倘家主要我性命,教他自己来!蓝湛但伏死。”

字句掷地如金石,蓝柯不觉间早是汗透重衫。定了定神,勉强撑持着开口:“家主并非……”

“欲替他辩?你还不够格。”蓝忘机平平打断他,“出去。”

05.

那之后蓝忘机自己也不知过去了几日。

平心而论,蓝曦臣前后并没有说几句话,却无端招出几近悲戾的怒意来。仿佛一颗种子投下去,荆棘肆意生长,绞缠骨骼,刺破肺腑,每一次呼吸都是满腔的鲜血淋漓。

然后他将那些淋漓的心血尽数呕出去。

外伤易平,内损难愈。榻边医修拿过脉,低声道,含光君现下是内伤反复。

蓝曦臣淡淡地问,要紧吗。

他问得平常,没什么多余神情,倒更像一名经验老到的医修。那医修被问得一怔,随即道:尚不至大不好。但不能如此下去,人遭不住耗损。

知道了。姑苏蓝氏的家主微一颔首,说,你去罢。

枕上半面都是新鲜的血,他也不避,径在幼弟榻前坐下去,甚而给人轻轻拭去唇角的血迹。蓝忘机伏在枕上,半阖着眼,似昏又似醒,面色白得像纸。

起初只是丹药难以克化,后来便连水米都难入口,如何喂进去,不多时便如何吐出来。倒不是他存心绝食以证清白,实是一口都咽不下去。戒鞭重伤下本就虚弱,不出几日,整个人更是眼见地憔悴,隐隐地竟有油尽灯枯之相。像是一枚透薄蝉蜕,空余皮骨,血肉已被抽干。

蓝曦臣给他换了血污的枕衾,静静看了人片刻。“忘机。”

虽说已是极度虚弱,但他一直都醒着。听医修说话,听蓝曦臣说话,几乎没有动静。却在蓝曦臣将碰到他身体时,微微朝后避了避。

只一个极小的动作,就耗尽了仅有的气力。榻上人软倒在厚衾间,冷汗如雨,呼吸又浅又乱。喘过好半晌后,才终于说得出话。

“……家主。”他面上竟浮出个奇异的笑,“今日可带剑来?”

蓝曦臣神情顿时冷下去,如覆寒霜。“时至今日,还是不认吗。”

蓝忘机只是又笑了一下,没有再说话。他本就面冷,先前又是家亡,又是射日,兼着关乎鬼道中人的大片乱麻一般的事情,蓝曦臣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见人笑过。而短短数刻间,他的笑意却比之前数年都要多,一瞬间竟让人想起他年纪更小时的模样。

世家盛会,觥筹交错间,少年静静坐在席上,八风不动,一言不发,却光彩慑人。

他本该那么漂亮。

蓝曦臣站了起来。

“蓝湛,有时候我是真想教你闭嘴。”他居高临下,用一种奇异而缓慢的调子,一字一句地说。“不要逼我。”

“来啊!”

怒意顿生,蓝忘机毫不退让,甚而挣身坐起。这样大的动作对他眼下的身体堪称摧覆,断骨未愈,尖锐地磋磨血肉,说话间都有血沫喷出来。一双琉璃眼亮如白火,烧得字字成金铅,落地就迸成两半。“蓝湛不认贰心——家主疑我,但来斩我!”见蓝曦臣一时未动,他仰首而笑,眼锋如刀。“如何?疑心起得,剑反提不得了?与君兄弟二十年,不想蓝涣竟是此等——”

深深吐了口气,蓝曦臣大步出去,摔门一声巨响。

山间夜静。纵是远在山径上,蓝翚也被那声巨大的摔门骇了一跳。十二三岁的少年跟在他身边,怀抱铜琵琶,神情惊异,却又忍不住地朝声响来处反复望去。

“收了琴罢。”蓝翚随口道,没有再看他,照常沿山径下去。

走出十数步,发现少年仍立在原处,抱着琵琶,肩脊绷得死紧,如一只迎风瞭望的警惕小兽。蓝翚不由叹了口气,一把将人揽了过来,颇用力地拍了拍他后背。

“不怕。”

他说得随意,声气却很笃定,如一位可靠的兄长。“护山大阵很结实,没什么进得来。”少顷,又耐心重复了一回,语调温和下去,像是在安抚劝哄。“不会有什么再进来了。”

最后他唤少年的名字:“玉衡。”

06.

“家主。”

巡了半宿的山,夜已三更,蓝翚当他早回寒室了,不想却在山径上遇着了人。

蓝曦臣立在一处石灯前,身形峭拔,仿佛一道兀起的孤山。他没有披宗主大袍,也没有戴玉冠,只裹了身旧衣,长发简单束起,被朔风吹得散乱。见着蓝翚,他微一颔首,却没有说话。倒不是端家主的威势,而是规守“食不言”的家训。

他在嚼椒兰。这些生于庭除的香草有强烈的香辛味,振耳目,开精神。他落难在外时学下此事,风月之地的女人们将椒兰晾干,在炉火上烤焦,碾成细末,又与香粉混合,填入烟杆。摄入肺腑便是短暂的振奋和欢愉,和酒一样,却比好酒便宜。

蓝曦臣也觉着烟杆更好使。但在冬夜的寒风里,那一星火根本烧不起来,他不得已而取其次,咀嚼那些草叶。嚼尽后,转头直接吐进石灯里。明火符长燃,莲花状的灯座里不时升起一股又一股的青烟,看上去诡异又惊悚。

他动作很熟练,面上毫无异色,全不似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反有股漠然的草莽气。蓝翚站在下风,被那辛气呛得眼鼻酸涩,蓝曦臣不发话,他也不好就此离去,索性换了一处站,向人报起近事。说了几桩,蓝曦臣只偶尔点头,或者简单地“嗯”一声,似是在出神,又似凝神沉思。蓝翚甚至疑心他根本没有在听。

“云中君近来如何?”他忽然问。

云中君是丹阳人,姓章名楚。玄门中原也有“丹阳章氏”一支,但与清河、兰陵、姑苏、云梦等不同,他们人少势微,实不能算修界雄踞一方的世家,之所以能在玄门有一席之地,是凭着锻刀冶剑。射日之征前夕,温家如日中天,气焰嚣张,令章氏为之铸剑,不想却被严词拒绝。丹阳家主言杀器有道,不从失道之人。温若寒闻言而笑,道,甚善,我便以杀止杀。

一夜之间,丹阳上下数十人尽被杀绝,独家主幼子章楚走脱。不知蓝曦臣使什么法子将人寻了来,置于云深不知处,甚而专开一冶炉,供其铸兵。然时至今日,铁石乌金烧耗如流水,却仍没见他铸出什么来。族内多有怨言,时有逐人之请。

“无甚进展。”蓝翚无谓地耸了耸肩,“章先生前日又烧废了一炉铁。”

蓝曦臣笑了一下。冬月祁寒,白雾从他唇间逸出,须臾便散。一眼看去仿佛人当真噙了一口薄烟,正缓缓吐出去。

“这是试我诚心。”

冷风卷起一小片余灰,那星火光未及飘出多远,就被雪片裹去,转瞬熄灭。他袖手观雪。“爱马者有千金买骨。告诉他,云深不知处青山仍在。另有龙泉陨铁,一并给人。我便要看他能打出什么神兵。”

“什么动静?”静了半晌,蓝曦臣忽然问。

夜色里隐约传来钟鼓之乐,竟是十足的喜气洋洋,倒显得寒夜中一人挟琴负剑,一人面沉如水有种奇异的格格不入。蓝翚凝神辨声,片刻后答他:“是婚庆。城里大抵在行嫁娶事。”

蓝曦臣轻轻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正当蓝翚以为他又要陷入那种仿佛失神的沉默中时,却听人转了个话端。“我平日为人如何。”

虽说面上温平,但他有一处倒颇似同胞兄弟蓝忘机,便是不大与人闲聊。蓝翚谨慎地思量了一下,道:“韧如蒲苇,坚如磐石。”

“不必如此。”蓝曦臣一笑,不置可否。“说实话。”

“倘家主执意如此,”蓝翚笑道,“容我直言,家主着实不能算性子好——然以诚待人,非以市道交。家主待人不薄,是而玄门诸人,多以交结姑苏蓝氏为幸。”

“待人不薄。”蓝曦臣重复了一回。“是啊,我也自认从来待人不薄,不行鸟尽弓藏之事。不想今日竟有人要上赶着来教我这道理。”他又笑了一下,意思甚是不明。“自认忠贞良士,反挟我作负心薄义之人。他好大的胆子。”

虽未指名道姓,但任人都知他说的是蓝忘机。蓝翚没有作声。

寒风又起,山下吹打鼓乐声隐约可闻。人间世将有新人共赴良宵。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他展袖将石灯上新雪拂下去。指尖擦过石面,像是擦过尘封已久的老剑。

“如此良人何?”

蓝曦臣缓声问,言语间没什么情绪,面上甚而是层淡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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