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蜚声和宿时信牵着手走进医院,两人穿过通道回廊,和一些病人护士擦肩而过。
叶蜚声想起这是他们在纽约第一次遇见的地方。
举办完婚礼的第三天,回门的日子。
到了诊疗室门口,门是开着的,叶蜚声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医生。
医生提前收到了宿时信的通知,所以对他的来访并没有感到意外。但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牵着一个女孩子的手一同出现。
医生瞪圆了眼,张大了嘴,那是一个很明显的惊讶表情,叶蜚声朝他微笑道:“你好。”
“你好你好。”医生连忙站起来,走上去迎接他们。
宿时信为两人做了简单的介绍:“这是我太太,叶蜚声,这位是菲尔医生。”
菲尔医生邀请两人坐下后,脸上的惊讶还未褪去,“我不知道,你们竟然已经结婚了!”
毕竟在此之前,宿时信从没透露过已婚的消息。
他一直以为,宿时信是个贵族单身汉。
叶蜚声笑了笑,没有说话。
菲尔医生看向宿时信,后者也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只是重复他的话:“是的,我们结婚了。”
探听不到任何消息,菲尔有些失望,但很快收拾好心情,将诊疗室的门关上时,看了眼两人:“您的太太是否需要回避?”
这是基于以往的做法,在为宿时信做检查时,这间诊疗室,除了患者和医生外,不会有第三人在场。
宿时信否认道:“不用,她需要陪着我。”
这下,菲尔更加意外了,他深深地看了眼叶蜚声,后者脸上平静的微笑始终不变。
既然患者没有其他要求,菲尔也很快调整好状态,拿出专业态度,对宿时信说:“挽起裤腿让我看看。”
宿时信的手放在裤子上,准备提起来时,又抬眼看向叶蜚声。
叶蜚声从进门后,便一直保持着平静状态,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看起来完全不在意待会要看到的是什么。
但宿时信注意到她的目光透着一股冷感,他无法说清楚那种目光真正的意味,只觉得它似一柄已从剑鞘中拔出一半的利剑,薄刃闪着寒光。
他不知道等到这柄剑完全拔出来后,是刺向他,还是守卫他。
宿时信搭在裤子上的手指微动,他主动让叶蜚声过来,却又在这一刻升起退怯之心。
他不确定,当这层面料揭开,当她看到那处残缺时,会是怎样的反应。
他不希望是冰冷的审视,或者是厌恶的逃避。
他希望叶蜚声的目光,能够带着一些温度。
菲尔见他不动,又催促了一遍,宿时信闭了闭眼,指尖缓慢地提起裤腿,却突然,一阵手机铃声响起。
叶蜚声紧绷的神经瞬间被铃声打散,她暗自呼了口气,从包里拿出手机,看了眼来电人名,对宿时信和菲尔医生说了声抱歉,走到一旁去接听电话。
接通后,叶蜚声听着傅雅的声音,眉头紧皱,等傅雅说完后,她抿了抿唇,但还是说道:“好,我现在就过去。”
电话挂断,她回头,和宿时信似有实质的视线撞上。
他听到了她刚才在电话里说的内容,脸上的神色不自觉变得肃然冷沉。
叶蜚声:“实验室有事,我需要马上赶过去。”
宿时信问:“很着急吗?”
叶蜚声看了眼他的左腿,为这难得的机会而错失感到遗憾,但想到傅雅在电话里说的内容,还是点了头,“嗯,很着急。”
宿时信沉默,叶蜚声便说道:“那我先走了,等事情处理完了,我再联系你。”
“不用了,你忙你的吧。”
他语气骤冷,叶蜚声听出来了,但因为急着要走,无暇他顾,只能说了声“好”,便推门离开。
诊疗室的门被打开,又迅速合上,早春的穿堂风还是循着这一丝空隙吹了进来,激荡起涔涔冷意。
菲尔医生检查着他的残肢恢复情况,不时抬头看他。如此几次后,宿时信不得不问道:“你在看什么?”
菲尔医生结束检查,摘掉医用手套,“你看起来心情很不好。”
宿时信不置可否,淡声道:“这似乎不在你的诊治范围内。”
“No。”菲尔笑着说,“像我们这样的医生,除了要关注患者的身体健康,患者的心理问题也在诊疗范围内。”
因意外截肢后,患者会因对身体突然的不适应,以及外界的关注,而产生焦虑和恐惧情绪,严重者更会抑郁自残。
宿时信重新戴上假肢,“我的心理没有问题。”
“在今天之前我可以肯定你的答案,但现在,我持怀疑态度,尤其是在你的太太离开之后。”
宿时信抬眼看向他,那漆黑的眼眸里是无法掩饰的戾气和冷意。
菲尔没有躲避,始终直视着他,最后,反倒是宿时信先移开眼。
他将假肢穿好后,似忽然失去力气般,仰靠在椅子上,冷沉的神情一刹那变得慵懒,目光放空。
许久后,他说:“车祸后的两个月内,我做过心理评估,一切良好,没有任何负面评价。”
菲尔坐在对面,点了头,他曾经看过那份心理报告,很专业,也很全面,最后的总结是:被试者状态稳定,无负面情绪。
让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份心理报告是来自于刚发生一场重大灾祸的患者。
宿时信沉默了下,似乎在犹豫是否要将他的问题说出口,菲尔耐心地等待着。
最后,宿时信坦白道:“可是最近,我感觉我的精神状况很不好,它好像有崩坏的迹象。”
菲尔引导他:“你先不用紧张,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没有那么容易垮塌,不过你可以先说说你的疑惑。”
宿时信这次沉默地更久,但他还是说了: “……今天让我太太过来,是想要让她看到我的残肢,不过她最后还是提前离开了。”
菲尔不解:“她的离开,让你觉得失望还是庆幸?”
宿时信摇头,坦诚道:“我不知道,因为我不确定她在看到后会有什么反应。”
“你们之前没有谈论过这个话题?她没有看到过吗?”
“没有。”宿时信想起从前,眉头微蹙,“我一直以为她不在乎也不介意,可最近,又发现她的眼神时常会落在这里。”
他指向左腿下方。
“那种眼神时常让我怀疑,她是在心疼,还是觉得害怕?”又或者,是厌恶。
宿时信终于说了出来,他不得不承认,每次两人到了最后一步,却始终无法继续下去。
因为叶蜚声的眼神,让他生出了退怯之心。
她的目光沉静,也很空洞,看起来对一切都不在意,可宿时信却无法忽视。
因为她目光的落点,就在他身上,尤其是在这条左腿上。
那么冰冷,又那么灼热。
被审察注视的人,再怎么迟钝,也不会感觉不到。
“你觉得被冒犯?”菲尔猜测道。
“不,我不觉得。”宿时信否认,唇角微勾,那笑里有几分不为人道的自嘲。
他每次察觉到叶蜚声的眼神,都有种很想剖开自己,让她亲自来看的冲动。
看看他的脆弱和痛楚,看清他失去了什么,再看看他到底拥有多少……
虽然他并不觉得这是某种脆弱和痛楚,可如果能吸引叶蜚声的目光,让她心疼,甚或是完全抛弃宿之苦,站在他这边。
那么失去一条腿,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心里是这样想的,但每次想到这里,他又生生止住这些念头。
这样的想法太病态了,他无法放任自己沦落到这样可笑又可怜的境地。
更何况,也许当一切揭开,叶蜚声的目光里不是心疼,而是害怕或者厌恶,那么他又该如何自处。
他将残缺当作筹码,博取对方心疼的想法,就成了最大的笑话。
——
叶蜚声赶到实验室,看着已经收拾成一堆的陶瓷碎片,面无表情,但那双以往蕴含暖意的眼睛,已然冰凉一片。
傅雅担心地看着她,“声,你还好吗?”
旁边的肇事者一脸愧疚,连声道歉,“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肇事者是一年级的新生,属于陶艺新手,上午做好了素胚放进窑炉时,因为粗心没有注意到窑炉旁边架子上还放着陶器,身体就这样直接靠了上去。等到把窑炉门用力关上时,他的肢体带动架子跟着晃,上面的陶器就这样掉下来,成了一滩碎片。
叶蜚声将其中一枚碎片拿起来,牙白色的釉料温润又细腻,真的很可惜。
她不由泄了口气,感到心疼又无力。
傅雅想到这段时间,叶蜚声对这件瓷器的看重,忍不住有了不好的猜测,“声,这是你的毕业作品吗?”
肇事者闻言,也倒吸了口凉气,脸上的愧疚感更深重了。
叶蜚声沉默了一会,才摇头,“不是。”
这不是她的毕业作品,但却比毕业作品更重要。
如果是毕业作品,她反倒没有那么心疼。
这是她准备送给宿时信的礼物,他曾经说过想要拥有一件由她亲手做的纪念品。
他说:“当我看到它,就会确信美梦没有消失,她一直与我同在。”
然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一堆碎片。
听到她说不是毕业作品,肇事者松了口气,但还是向她再次道歉。
叶蜚声摆摆手,没有和他纠缠下去的力气,“你下次记得小心点。”
等人走后,傅雅观察了她好一会,说道:“声,你看起来很伤心。”
“我只是有些失望。”叶蜚声耸了耸肩,无奈说道:“还有想到要重新再做一件,觉得有些累。”
这件瓷器,她连设计构思到最后烧制成型,一共花了二十八天的时间。
她原本打算明天把这件作品送给宿时信的。
但现在愿望落空了。
她不确定,能不能在毕业前,在需要修改毕业论文的前提下,重新做出来。
傅雅指着那堆碎片,问道,“这个作品很重要吗?”
叶蜚声因她的问题笑了下,是那种带着决然的微笑,点头承认道:“是,很重要。”
之后半个月,叶蜚声早出晚归,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短。
和宿时信一天通常只能在晚上见一次面,而且这还是宿时信等至深夜的结果。
这天,叶蜚声终于在教授那里得到毕业论文通过的消息,紧张了好几周的神经一松懈,就感到浓重的疲惫。
看着已经大致成型的素胚,她在心里估算了下时间,想着在毕业那天肯定可以完成这件作品,便决定今晚不再熬夜,早点回去。
她进了门,以为会看见宿时信,却意外的没有发现他的身影。
唐叔看出她的疑惑,边去给她热饭,边解释道:“少爷在书房开会。”
叶蜚声惊讶了一瞬,这才后知后觉想起,宿时信虽然人在纽约,但仍要处理国内的工作。
大概是因为他们两个每次待在一起时,宿时信从不提及工作,才让她也下意识忽略,以为宿时信每天都很闲。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想着今晚轮到她来等他了。
她将电视机打开,想要让电视声音和画面吸引她的注意力,让她等待的时间不那么枯燥,也不会显得太过郑重其事。
然而,叶蜚声还是太累了,即使电视画面精彩,声音喧哗,但她还是没一会就安静地闭上眼,靠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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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 4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