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蜚声上午上完课后,谢绝了傅雅的午饭邀请,直接离开了学校,乘坐最近的一班地铁去医院。
从地铁口一出来,迎面就是料峭刺骨的寒风,叶蜚声将围巾往脸上提了提,虽然没有什么作用,但好歹是个心理安慰。
医院附近有家华人餐厅,叶蜚声进去里面顺路拿走早就预定好的午饭和大骨汤。
医院走廊飘着习以为常的消毒水味,不知道是否是温度突降的缘故,医院每天都是人满为患,没走两步就能碰见一个戴着口罩神情恹恹的病人。
这段时间气温骤降,地面上结了冰,薛世仪前两天不小心摔了一跤,直接造成脚踝扭伤,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幸好那天叶蜚声提前去了花店,将薛世仪及时送到医院,否则极端低温下,薛世仪在外面躺一晚上,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叶蜚声走进病房的时候,薛世仪正戴着眼镜,躺在病床上看书。
“薛老师,我来了。”
薛世仪看到她来,心里虽喜,但仍免不了叹气,“你不用每天都来,这样不影响上课吗?”
叶蜚声将病床上的小桌板打开,再将饭菜和热汤一一放在桌上,笑说:“我明年就毕业了,没有多少课要上,就当是您陪我吃午饭了。”
薛世仪取下眼镜,将书合在一旁,接过叶蜚声递来的筷子,叮嘱她:“你还是先顾好自己的学业,医院有护士,大不了我再请护工,你不用这么担心我。”
叶蜚声不跟她唱反调,点头答应,顺着她的话说:“知道了。”
单人病房窗明几净,因为有暖气,倒也不显得那么冷清。
吃过饭后,叶蜚声给桌上的鲜花重新换了一遍水,又泡了两杯红糖姜茶祛寒保暖,陪着薛世仪聊了会天。
大概是年龄上来,又忽然受伤躺着不能动弹,一时总免不了伤春悲秋。薛世仪突然感慨道:“早知道年轻的时候就该找个人嫁了,也好过现在躺在床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叶蜚声刚喝一口红茶就愣住,她和薛世仪的交往只停留在师生关系层面,甚少听薛世仪提及私事,此刻听她主动提起,不免多了几分好奇,以询问的眼神看向她。
“那您为什么不嫁人呢?”
薛世仪笑,眼睛眨了眨,露出一抹顽皮神色,“我想嫁,但对方未必想娶。”
这句话已是明示,确实有那么一个人存在过,让薛世仪动了想要结婚的念头,可是对方又为什么不想娶呢?
叶蜚声思绪翻滚,不免浮想联翩,是因为两人的性格不合适,还是因为薛老师,也是和她母亲秦曼秋一样的身份,不能介入一桩完整的婚姻……
薛世仪年过六旬,但大概是因为常年做着教书育人的工作,所以没有受到太多的生活折磨,皮肤依旧保养的极好,虽然失去了弹性,但仍留存了一些年轻时的底子。
也是因为教书育人的职业病,她只看一眼叶蜚声的表情,就明白她心底在想些什么。
薛世仪淡淡开口,打断她的浮想联翩,“你别乱想了。”
叶蜚声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我没乱想。”
“故事其实很简单,你听完,甚至可能会觉得乏味。”
叶蜚声看她,等着她的下文。
薛世仪想了想,似乎是在考虑怎么开口,过了一会,说道:“当时我是为了逃避家里的包办婚姻出国留学,刚出来的时候,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在外面打工。就是在那家打工的面包店里,我遇到了一个男孩,对方也是中国人,不过他出来不是为了留学,而是为了打工挣钱。”
“异国他乡难得遇到一个同胞,我们就这样认识,然后又相爱了。就在准备结婚的时候,他却忽然反悔了,说是家里还有父母给他定的亲事,他如果跟我结婚,就要抛下另外一个女人,他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就这样,他悔婚回国了。”
叶蜚声听得难受,心脏像是一张被水浸湿的薄纸,随便一捏,就是皱皱巴巴的一团。
她看向薛世仪,对方在讲这些话的时候,表情波澜不惊,脸上甚至还现出了几分温柔神色。
“您不恨他吗?”叶蜚声问,“为了不抛下另外一个人,就这样放弃了您。”
薛世仪喝了口红茶,淡声笑道:“人都死了,还恨什么。”
叶蜚声怔然。
薛世仪继续说:“那是借口,那其实是他的借口。”
她语气怅惘。
“什么?”叶蜚声惊讶。
薛世仪眼中浮现一抹泪光,“在他对我说了后悔的一个月后,他的死亡通知连同他的全部财产,总共342美元,一起交到了我手里。”
“他是因为生了病,不想连累我,所以才找的那么一个借口。他要把所有的钱都留给我,让我继续读书,让我能够自由的生活。”
叶蜚声看着薛世仪一瞬间苍老的脸,喉咙像是被塞了一团发霉潮湿的棉花,无法呼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算是一份伟大的爱吗?
叶蜚声无法做出评判。
她低声说道:“您应该恨他的,我要是您,肯定会恨他的,两个人的事,怎么能够让一个人来做主……”
薛世仪笑:“你还太年轻,爱与恨都浓烈刻骨。在那样一份爱面前,恨显得太渺小了。”
她唏嘘道:“我只是觉得遗憾,遗憾我们连一天的夫妻都没有做成。”
“他想用342美元让您自由,却没想到,把您一辈子都困在了过去。”
“他怎么知道,他给的,是不是您想要的呢?”
晚上临睡前,叶蜚声照常收到了来自宿时信的微信消息,并附上一张照片。
是的,照常。
自从宿时信回国后,叶蜚声每天都会收到他的微信消息,内容都很简短,有时说天气很冷,有时说开会很累,有时只发过来一张没有任何意义的风景照片……
他们像是隔着太平洋的网友,彼此发着每一天的生活近况。
尽管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可就是这些不值一提的琐碎,却是生活里不可或缺的时光。
他是在把人生的一部分与她分享。
叶蜚声第一次收到他的消息时,有些惊讶,也有几分无助,甚至怀疑他是否发错。
因为在她以往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没有过此类经验。
她一向习惯了宿时信的冷淡,和对她的无视。
他忽然转换风格,她一时无法接受,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面对那条【落地平安】的消息,她斟酌了许久,删删改改,绞尽脑汁,才试探着回了一个“?”。
这一个“?”过后,宿时信没有再回复。
而这也让叶蜚声确定,他是真的发错信息。
然而,第二天,他的消息再次发了过来。
宿时信:【中午喝了一杯咖啡,有些苦。】
叶蜚声当时正在上课,看到这条消息,第一个反应是他又发错,然而这个念头刚闪过,手机振动一下,又来了一条消息。
宿时信:【没有发错。】
他竟然知道她在想什么。
叶蜚声愣住,继而忍不住无声弯起唇角。手指点开输入框,可还是不知道应该给他回复什么,打了满满一行,又一个字一个字接着删掉。
最后终于想到要发什么内容的时候,又被教授看到她心不在焉的模样,点名叫她回答问题。
所有的心情都是转瞬即逝的,等她回答完毕后,再看向那两条稀疏的内容,刚才还欣喜雀跃的心情忽然降温冷却。
她冷静的审视这两行字,最后选择退出微信。
于是这一次,她的回复是空白。
她以为宿时信的信息会就此打住,因为一个简单的问号,和一片虚无的空白,对他来说,已是不能原谅忍让的冒犯。
然而出乎叶蜚声的意料,第三天,宿时信的消息仍旧如约而至。
宿时信:【今天去了郊区,天气很冷。】
看着那一行字,叶蜚声觉得自己隐约窥探到了什么。她发现这是一道谜题,但谜底却不在谜面上。
她怀着解答最后一道数学压轴题时的犹豫和不确定,礼貌回复道:
【那记得注意保暖。】
她的答案错误,宿时信并没有对这条内容做出回复。
叶蜚声的心情有些失重,但还不到失落的地步。
因为这样冷漠的宿时信才在她熟悉的备考范围内,她早就拥有许多答题经验。
第四天,当叶蜚声洗过澡,躺在床上时,信息再次来了。
宿时信:【有戴围巾,你也是。】
叶蜚声将这条消息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眼睛酸胀,都没有移开,好似是要将这七个字刻进心底带进坟墓。
然后她从床上起来,拉开阳台门。
从温暖的室内,走进寒凉的深夜,一冷一热交替间,让她的皮肤涌起兴奋的战栗。
她将双手撑在栏杆上,寒意侵袭,触手一片冰凉。
所以不是她的答案错误,而是时间延迟,她的答案只是认证的晚了一些。
冬日的夜很冷,星星暗淡,但那轮月亮在夜空中却出奇得明亮。
她仰头,看着那轮月亮很久很久,忽而低低笑开。
明月高悬固然美妙。
可如果让他陨落,才叫奇绝。
叶蜚声食指点击微信软件,划开宿时信今晚发来的信息,以为又是他的日常生活,但这次的内容倒令她有些惊讶。
宿时信:【你的朋友有女朋友了。】
叶蜚声困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等点开放大他发过来的照片,才倏然明了。
一张照片,宿之苦正身坐着,手里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白瓷小碗,脸上露出一抹朗润浅笑,正将手里的瓷碗递给对面。
而对面是一个年轻女孩,一头轻盈蓬松的咖色卷发,穿着粉色的小香风套装,侧脸干净白皙。
这张照片的环境是在一家餐厅内,很明显是宿之苦在和这个女孩吃饭时,被他拍了下来。
可是这张照片为什么要发给她,叶蜚声不懂,发了个问号过去。
等待回复的时间里,叶蜚声将这张照片再放大看了下。
照片上的两人举止虽近,暧昧的氛围也很足,但离亲密还差了一点。况且,宿之苦对人一向温和周到体贴,递一碗汤过去,怎么就能确定两人是男女朋友关系?
还有,更令她觉得违和的一点是,宿时信从来都不关心宿之苦,何以突然发这样的消息过来。
她可不会将这条内容,视为兄长对弟弟的关照。
另外一边,注意到手机振动,宿时信扫了一眼,将手中的红酒杯放下。
等看到叶蜚声发过来的【?】后,宿时信不由挑眉,将视线挪到了旁边正聊得火热的宿之苦和刘文珊身上。
今天和刘立扬的这场饭局,他原本是想要和对方讨论文创园的具体布局,顺便商量一下,再添加一个陶瓷工厂。
结果没想到,他们刚到餐厅,就和宿之苦和刘文珊迎面撞上。
几人相遇,彼此面面相觑。
刘立扬看到女儿在这里,不免多问几句。
刘文珊便指着宿之苦对刘立扬做了介绍:
“爸爸,这是我大学的学长,宿之苦。学长在大学的时候帮了我很多忙,前两天我车子在路上意外追尾,刚好碰见他,学长帮我把事情处理了,所以我今天请他吃饭作为感谢。”
接着刘文珊又对宿之苦介绍:“学长,这是我爸爸。”
宿之苦手臂上挽着一件灰色羊绒大衣,身着白色西装,外表温柔儒雅,举止得体,他先是叫了宿时信一声“哥”,然后又朝刘立扬伸出手,语气里有三分恰到好处的惊讶。
“刘部长,真巧,我不知道文珊是您的女儿,没想到在这里碰到您和我哥一起过来吃饭。”
刘文珊听到宿之苦对宿时信的称呼,同样惊讶。一双眼睛在两个男人之间转了许久,才好似恍然大悟,“原来你们是兄弟啊,怪不得长的这么像。”
同父异母,年龄还相差五岁,其实长得并没有多像,那不过是刘文珊随口说的场面话罢了。
然而正是这句话,让刘立扬对宿之苦靠近刘文珊的疑虑打消,不管是因为宿家这个身份,还是因为宿之苦给人的良好印象。
总之,刘立扬并不阻止女儿和宿之苦的来往,甚至还有几分乐见其成。
而站在一旁的宿时信,对这一幕,从始至终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他盯着宿之苦,像是在看一出演技拙劣的戏码,连讽刺的笑意都欠奉。
一场饭局因为多加了两个人,远比平时热闹。
宿时信不想在两个外人面前聊公事,所以全程都保持沉默,只在话题转到自己身上时,才偶尔应答几句。
刘文珊性格热情开朗,一顿饭下来,嘴巴一直没停过,不是在聊最近遇到的趣事,就是谈论大学时的往事,而这些往事,通通与宿之苦有关。
“你们不知道,那次我真的是糗大了,要是没有学长,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宿之苦跟着笑说:“我还担心直接帮你,会让你反感。”
刘文珊讶然,“为什么这样说?”
宿之苦看着她,温和开口:“你虽然看起来柔弱,但骨子里很坚强独立,我害怕这样越界帮你,会让你觉得冒犯。”
刘文珊见过太多个性自大的男人,每一个在她面前都夸夸其谈,很是自鸣得意的模样。
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家室,他的父母,他的朋友,他八百年都没有联系的初中同学……
然而那样的人,她从小到大见得多了,就算伪装的再好,也会很快就露出马脚。
所以虽然宿之苦给她的印象良好,但她仍持怀疑态度,对对方的信任度最多到百分之七十。
然而在她当面夸奖宿之苦后,对方不仅没有顺着她的话,继续说下去,反而从她的角度出发,反省自己的不足。
这不能不让刘文珊眼前一亮,心里感到一阵舒适熨帖。
她心里有暖流涌过,再一对上那双明澈眼神,她的脸忍不住泛红,立刻低下头去。
这一幕自然逃不过旁边两人眼睛,刘立扬笑着举杯:“宿总,看来除了公事外,我们以后还会有更多的私下往来。”
宿时信淡笑,百无聊赖,只是在端起酒杯的时候,朝对面按了一下相机。
他对宿之苦和谁在一起根本没有兴趣。
他只想趁这个机会,让叶蜚声放弃和宿之苦合伙创业的想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第 3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