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阳六年九月廿七,云、贵、川一带突发洪涝,沿海城市被淹,庄稼毁于一旦,鱼虾经暴浪摧残,潮水大起大落,海物皆亡。浪起,渔民无法打渔,水产无法经营,农民田地被毁,众生皆怒。
随之而始,大荒、大涝、大灾。
遂之,农民渔夫揭竿而起,一路欲北上。
朝廷压力大,湘王不在京,朝中阁老遇事不安,纷纷告假,无人分担。
一时间,阁老纷纷派遣门客,欲投奔农民起义军。
说来可笑,朝廷重臣,改投谋逆百姓,国之大辱哉。
于是乎,顺阳帝命令抚台开仓放粮,以慰百姓。
不料,起义军亲属不接受朝廷赈灾粮,宁可饿死,也不愿吃大梁的一口粮食。
顺阳帝一日之内连下三道圣旨——
其一,凡放话不食梁廷之粮者,按照谋逆之罪问责。
其二,凡向起义军发表投奔意愿的大梁官员,无论品衔高低,一律将全族押入刑狱,永不得赦。
其三,出动御医,云游天下,寻找治疗疫症的草药。
乱世,又要来了。
疫病很快流入了京城,于是,白羽尘又下令,紧急封锁各城,严禁人员流通,凡有乱者,准先斩后奏。
一连好几天,白羽尘都没合眼,此刻,重要的奏折都批完了,他终于得闲,能靠在椅子上歇一小会儿。
魏九安看在眼里,心里也不舒服,便只能给他揉揉脖子,缓解一番疲劳。
白羽尘握住他的手,道:“子矜啊,歇会儿,这几天你也累坏了,是我的错,不应该让你也这般劳累。”
魏九安吻了下他的手背,道:“没事,我不累,还是不如你累。”
白羽尘道:“前朝那群饭桶不能给我分忧,我能怎么办,这几个晚上熬下来,我还好,你可不行。眼瞧着就要入冬,万一边境一带又因为冬雪而起新疫,那就麻烦大了。”
白羽尘叹气道:“天要亡我大梁啊。刚打完璥良城一战,又要开始和农民起义那帮人打。”
魏九安微微一笑,道:“怎么会?大梁不会亡的,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给你撑着城门。”
白羽尘又叹了一口气,道:“子矜,跟你说个不好的消息,疫病传进京城后,宜太妃染上了。”
魏九安登时出了冷汗。
这种病,得了之后只能等死。
白羽尘察觉到魏九安心情不对,立刻安慰道:“目前来看是疫病,但是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风寒之类的,现在陈骁在建仪宫守着,不会有什么事的。”
魏九安道:“羽尘,回头得闲的时候,我去看看吧。”
白羽尘睁开眼,有些担忧地道:“行吗?万一你也……”
魏九安一笑,道:“没事的,我还是能分出精力的。再说了,宜太妃对我好,我自然也要尽尽孝。”
翌日,晚。
陪着白羽尘批完奏折后,天已经黑了。魏九安急急忙忙喝了药,就去了建仪宫。
建仪宫。
一推开宫门,魏九安就闻见了一阵浓烈的药味,宫人用纱布捂住口鼻,才好接触宜太妃。
魏九安也向陈骁要了一块纱布将自己的口鼻遮上。
陈骁看着他满眼血丝的样子,叹气道:“魏大人,您原不必亲自来的,这儿有微臣,还有这么多宫女太监,这刚入冬,您要是也出什么事,微臣不好向皇上交代的。”
魏九安笑道:“没事,要是真出什么事,我跟他解释。”
说罢,转身进屋了。
屋内,宜太妃躺在床上,额头还发着热,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早就没有了昔日的光彩,取而代之的是满头银发。
陆明泽死后,她的头发就白了。
魏九安欠了欠身,道:“娘娘。”
宜太妃睁开眼,一偏头就看见了魏九安。
宜太妃道:“子矜?你来这儿做什么?赶紧回去,我这儿有人。”
魏九安不听,往前走了两步,蹲在她床前,用热水给她擦了擦脸,道:“这病熬人得紧,若是您出事,湘王殿下就没有母妃了。”
宜太妃还是不想让他冒着染病的风险过来,道:“这不是一回事……”
魏九安道:“这怎么不是?湘王殿下的生母过世多年,明泽又战死,他只有您和皇上这两个亲人了,您舍得就这样辞世吗?再说了,您要是走了,我一个人也撑不了多久的。”
宜太妃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还是这么犟。罢了,我不拦你,你注意着自己的身体就好,别不要命。”
宜太妃落下一滴眼泪,道:“又步了明泽的后尘可怎么好啊……”
魏九安垂下眼帘,道:“不会的。”随后抬头,笑道:“我可惜命了。”
宜太妃的烧退了点后,她也睡下了,魏九安便出了门。
陈骁正守在院子里,看见魏九安出来,立刻道:“魏大人,快些回去吧,天黑了。”
魏九安像是没听见他这句话一样,道:“陈太医,我最近也不太舒服,你给我把把脉吧。”
于是,二人坐在石凳上,陈骁给他把了脉,期间微微蹙了下眉,之后道:“魏大人身体无恙。”
魏九安挑眉,道:“陈太医,你为何不告诉我诊断结果?在之前,你都会给我分析原因,要么是因为心理原因,或者是水土不服之类的。这几日诊脉,你什么都不说,只和皇上说。为何?”
陈骁“扑通”一声跪倒下去,道:“魏大人恕罪,但是皇上不让说。”
魏九安道:“你说,否则,我会问别的太医。”
陈骁还是犹犹豫豫,道:“但是皇上会怒的。”
魏九安道:“你且说,皇上若是怪罪你,我给你担着。”
陈骁这才小心翼翼地道:“自从您今年四月左右从边关回来,微臣就诊出了不对。您此番得的不是平常的风寒,是痨症,怕是治不好了,皇上才不让微臣说的。”
痨症吗?痨症吗?
但是魏九安早想到了这个结果,他早就知道自己肯定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陈骁才会蓄意隐瞒。
魏九安道:“所以,皇上知道了?”
陈骁道:“皇上早就知道了。”
魏九安长舒一口气,道:“好,他既然知道了,就请您帮我隐瞒,若是皇上问起来,您就说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身体的状况。”
一连几日,魏九安解决完公务就去建仪宫侍奉,宜太妃也一天比一天精神好,甚至都能笑着和魏九安打趣了。
魏九安悬着的心也渐渐放松,脸上常常挂着笑容。
几日后。
白魏二人难得休息一会儿,二人看着天边,晚霞高挂着,火红火红的。
白羽尘道:“子矜,宜太妃近日如何了?”
魏九安笑意盈盈地道:“她老人家最近很是健康,还想着湘王殿下呢。”
白羽尘笑道:“正好,羽昼最近往回赶呢,估计今晚就能到宫里。”
魏九安笑着,刚想说话,就看见门口跑进来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进来,脸上尽显慌张之色。都忘了请安,急火火地道:“魏大人,宜太妃下午突发高热,如今一点气力都没有,想来……是到了弥留之际了。”这样说着,他还相当配合地落下几滴眼泪。
魏九安连忙起身,披上件外套就跑出去了。
他没管那个小太监,只是连忙往建仪宫跑,昔日的永巷,今日变得那么长,他只记得他跑了好久,就像永远跑不完了一样。
怎么就突发高热了呢?怎么就突然到了弥留之际?明明前两天还好好的。
建仪宫。
宫人显然也是慌的,大门敞开,看见魏九安之后,宫女太监们一拥而上去禀告。
魏九安谁的都不听,他急急忙忙跑进了屋里。
他不想和那些下人费口舌功夫,他现在只想多看一眼宜太妃。
宜太妃有长寿之相,她一定能熬过去的。
屋里。
宜太妃和那天一样,只是这回,她的左手垂了下去,半分精神都没有了。
魏九安的双腿似乎都没了知觉,他摇摇晃晃地到了宜太妃身边,跪在她床前,握住了那只手。
那只手上的褶皱十分明显,透心般的冰凉。
魏九安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道:“娘娘?是我,魏子矜,我过来了,您起来跟我说说话,您别这样……”
宜太妃还是睁开了眼,嗓音沙哑,道:“是子矜来了,子矜怎么哭了?子矜啊,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怎么就这么轻易就哭了?”
宜太妃又有了几分精气神儿,魏九安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宜太妃侧过身,淡淡笑道:“子矜,真的哭了?我都不哭,你怎么就哭了呢?”
魏九安连忙擦了擦眼泪,也扯出一个笑,道:“娘娘,不哭了,我也不哭了,都不哭了。”
他也不想宜太妃死之前看见的他是哭着的。
宜太妃笑道:“这就对啦,我啊,就喜欢看人笑,不爱看人哭,我都没怎么哭过,你们年轻人,别总是哭。”
魏九安忍着泪,笑着点了点头,眼眶却还是通红的。
宜太妃笑笑,道:“子矜,昼儿呢?他去哪儿了?怎么没看见他?”
魏九安哽咽地道:“湘王殿下马上就回来了,马上就来了,您再、您再等等。”
宜太妃笑意不减,道:“这孩子,从小就不着家,今儿也一样。”
宜太妃又看向魏九安,语气带着稍许遗憾,道:“不过呢,我很快就管不了他了。”
宜太妃道:“子矜,明泽当初,是怎么死的?”
魏九安又擦了擦眼泪,道:“明泽被程家军围在城里,穷途末路之时,被射杀。”
宜太妃叹了口气,道:“明泽也是个好孩子,爱笑还爱玩,之前有事没事就来这儿找我,给我带来了不少乐子。”
宜太妃道:“明泽是不是很疼啊?”
魏九安低下头,大颗大颗的泪水砸下来,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须臾,他才抽泣着道:“死战啊。”
宜太妃却笑了笑,道:“好啊,明泽与程家军死战,是他自己挣来了功名,大梁男儿死在战场上,才算不辱没了将才。”
可是陆明泽生前没享受过功名利禄啊。
宜太妃也流下眼泪,道:“好了,不说了,反正我马上就要去找明泽了。”
宜太妃笑着看魏九安,道:“子矜啊,我在这宫里已经待了四十年了,先帝纳我为妃,只是看上了我家的权势,我从来没有过一天的欢喜日子啊。”
“直到,明泽和你过来,我才觉得年轻挺好,但是我当时已经人老珠黄,已经是我曾经最讨厌的深宫妇人了。”
宜太妃眼中也含着泪,但依旧笑道:“子矜,我没活成善妒的模样,我很满足了,我熬了四十年,今日终于得以解脱,你要为我高兴的。”
魏九安泣不成声,点头道:“高兴,我为您高兴。”
宜太妃道:“等我薨逝之后,你告诉皇帝,别让别人住在我的建仪宫。然后啊,你或者羽昼每年就挑一个时候,来给我扫扫院子,给我上两柱香。我就算死了,也不要孤单落寞。”
宜太妃笑道:“我也不贪心,我也活够了的。我就怕,死了没人记住,我就这么轻飘飘的死了。”
宜太妃用手给魏九安蹭了蹭眼泪,慈爱地笑道:“又哭,说了不准哭。有什么可哭的,我等这一刻,等了四十年了,你我都该笑才是。”
宜太妃又忧愁,叹道:“只是可怜了我的锦忻,我走之后,锦忻就没有母妃了,还有羽昼,羽昼也没有母妃了。”
魏九安说不出话,也听不真切,只是抑制不住地哭着,哭得眼睛疼。
宜太妃回想着过去,道:“你知道吗,我从羽昼刚出生不久后就成了他的养母,我就像他的亲生母亲,他可能都不记得自己的生母了,但是他叫了我二十年母妃。”
“我还想过,日后羽昼和明泽成亲,我给他俩主持,我亲自送他们到府邸。结果,陆明泽这个小兔崽子,他没活着回来,就连尸骨都留在了边关。”
宜太妃问魏九安:“子矜,你是去过边关的,边关的冬日是不是很冷啊?”
她叹道:“边关的冬天那么冷,明泽没有棺材,冰冷难耐可怎么好啊。”
宜太妃道:“等我见到了明泽,我要告诉他,羽昼和你都很想他。”
宜太妃咳了几声,随后释然地笑道:“子矜,我时候到了。”
魏九安知道无济于事,也不再多说什么了。泪水滴在宜太妃的手背上,也妄图增添一丝血色。
宜太妃笑了笑,道:“子矜,出去吧。”
魏九安拼命摇头,道:“我出去了,也见不到您的最后一面了。”
宜太妃笑道:“你已经见到了。记住我的样貌,别把我忘了。我现在该是如何憔悴,你都记好了。”
宜太妃看了他一眼,道:“去吧,子矜。”
“去吧。”
宜太妃松开了他的手,道:“你的好,我记在心里呢。以后谁要是敢议论你,我就给他吹阴风,好不好?”
魏九安知道宜太妃在和他开玩笑,但他笑不出来了。
宜太妃笑道:“去吧,魏子矜,魏大人,你的前途和福报,马上就要来了。”
语毕,榻上人没了声息。
魏九安不敢抬头,他不敢看宜太妃,哪怕是最后一眼,他也好怕。
魏九安把头埋在床铺的垫子上,泪水立刻掉下来,染湿了床铺。
魏九安断断续续地道:“娘娘,我没有前途了……”
他又哭了好久好久,久到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睡着了,久到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还是在嚎。
他感受到,晚霞落下去,天空被黑暗笼罩。
月亮升起来了。
今天的月亮是残月,好尖锐,半点不圆满。
月亮不好看了。
直到魏九安完全哭尽了眼泪,他才起身,看了合上双眼的宜太妃,默默行了礼,才推门出去。
他眼眶还红着,但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带哭腔,对等候着的宫人道——“太妃娘娘薨逝了。”
底下人啼哭,他也的确迷茫极了,似乎什么都听不见。
门口太监通传湘王到,他才回过神来。
白羽昼大步走进来,道:“母妃呢?”
魏九安道:“薨了。”
白羽昼脸上没有多余的神情,也没有流眼泪,只道:“知道了。”
他也没有进屋。
魏九安问道:“不进去看看吗?”
白羽昼道:“不去了,生前没在她老人家床前尽孝,母妃都过世了,我还来充当什么表面孝子。”
魏九安往圣辰宫走时,他看见白锦忻也跌跌撞撞地跑进建仪宫。
白锦忻撕心裂肺地喊着“母妃”,随之便是哭喊声。
他是唯一一个见了宜太妃最后一面的人。
他刚出建仪宫时,白羽昼朝他作了一揖,道:“多谢了。”
魏九安回礼,但不语。
顺阳六年十月初四,湘王养母、思成公主生母陶氏,薨。年五十一。追封太妃,陪葬皇陵。
永巷这条路又变短了,走了一会儿便到了。
白羽尘见他回来,立刻抱住了他,道:“子矜,别难受了。”
魏九安勉强笑笑,道:“我已经不哭了,没事,生死有命嘛。”
魏九安连晚饭都没吃,他也吃不下,便立刻上了床,将自己裹住,背对着白羽尘。
晚上熄了灯,白羽尘平躺着,魏九安依旧背对着他。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哭是可以没有声音的。
片刻之后,毫无征兆的,他似乎觉得白羽尘突然抱住了他,周身凉气尽褪,被暖意包围。
白羽尘温声道:“子矜,别哭。若真要哭,就哭出来吧,不要憋着。”
魏九安翻过身,一双眼睛哭得血红,猛地抱住了白羽尘的腰,放声大哭了起来,道:“羽尘,我好难受啊,我真的好难受。”
白羽尘轻轻抚着他的后背,温言哄着,道:“子矜,不难受了,我在你身边,不难受了。”
白羽尘将他的头按进自己怀里,感受到他的泪水染湿了自己胸前的衣襟,他也不以为然,道:“好了,好了,子矜最好了,子矜别难过了。”
魏九安还呜咽的哭着,道:“羽尘,宜太妃没有了……又少了一个对我好的人啊……”
“为什么?宜太妃是个那么好的人,她没有寿数了。”
白羽尘依旧耐着性子哄道:“都有这么一天的,”他轻轻拍着魏九安的后背,“子矜,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的,你也会有,我也会有,没有长生不老之人的。”
魏九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但是……若是我死,我能接受……为什么是她死?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啊?”
魏九安的手抱得更紧了些,道:“羽尘,我的名声坏了,我的武艺废了,我的价值也没了,我没有活的理由,为什么不是我死啊?”
白羽尘道:“子矜啊,我的子矜最好了,子矜没有做过恶事,也没有大限将至,我的子矜也该有长命百岁的福分的……”
到后来,魏九安也不记得他是怎么被白羽尘哄睡着了。
朦胧间,魏九安似乎听见了一个声音,又是声音——
“这是第几回了?”声音的主人他也不知道。
“什么第几回?”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第几回亲眼看见亲朋死了?”
“早就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