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边关。
魏九安刚从战场下来,和一部分弓弩手往军营。
路过村镇,魏九安停了脚步。
这座村子并不是很出名,而魏九安之所以会停下,是因为村里的死伤太严重了,尸体躺在地上,等着亲人认领。
本来魏九安和白羽昼是从京城带出了部分禁军的,但是后期发现明显不够,便又征兵。而大部分从军的,都是这座村子里的村民,大多是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
魏九安眯眼一看,发现一个小孩儿在排列着的尸体边徘徊,像是在寻找什么。
魏九安让弓弩手先走,自己朝孩子走去,弯下腰笑道:“找什么呢?”
男孩儿这才抬起头,也朝魏九安笑了笑,道:“你是当官的吧?”
魏九安愣了愣,随后恢复了笑容,道:“我是当官的,但不妨碍你我聊聊闲天,我也不会向皇上告什么状。”
男孩这才笑道:“我刚见到你便知道你是当官的。”
魏九安笑道:“为何?”
男孩笑道:“你看起来像是读书人,娘说读书人都是要当官的,所以我觉得你是个当大官的。”
魏九安笑道:“猜对了,不过错了一点。”
男孩疑惑道:“什么?”
魏九安笑容不改,道:“我不是读书人,反之,我没念过书。”
男孩更疑惑了,道:“那你是怎么当上官的?”
魏九安笑道:“我支持变法,算是立了功,凭什么不能当官?”
男孩听后,眼里闪着光,道:“哥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都是怎么变法的?”
魏九安笑道:“太复杂了,你知道这些做什么?”
男孩笑道:“我想听听,以后对我也有利。”
魏九安笑道:“你的心愿是什么?既然你说变法内容对你有利,那是哪方面有利?”
男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转而又坚定地道:“我也想当官,当一个清正廉明、刚正不阿的好官,不求高低、不求权利大小的好官。”
魏九安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好孩子,真好。哥哥在你这个年纪,想的只是能吃饱饭。”
男孩笑道:“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现在不一样了,我不光想让自己吃饱饭,还想让整个大梁的人都吃饱饭。哥哥,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魏九安笑道:“我想的是让当朝皇帝一直稳坐高位,百姓生活富足,足矣。”
男孩笑道:“也好。”
魏九安又摸了摸他的头,道:“孩子,我从前也想争大道,我想按照民心所向去做事,按照他们的意愿行事。但是,不行的。人的**逐年增长,我授予他们权力,也只会成为他们吹嘘炫耀的资本,反而仗其行事,反噬皇家。所以,为国为民操劳,为百姓谋安乐皆是大道,但大道终要掌握在自己手中,不能沦入人的贪欲。”
魏九安知道他听不懂,也不指望他能听懂,这样小的孩子,不需要知道太多。
魏九安笑笑,问道:“我刚才看见你在找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孩子眼中的光黯淡了,道:“我没有在找,我知道我找不回来的。”
魏九安更加好奇,道:“那你在看什么?”
男孩指向不远处的一具尸体,这具尸体像个青年,男孩道:“这是我堂哥。”
男孩看向魏九安,道:“这是我唯一能找到尸体的亲人了,我家里亲戚都死了,堂哥和娘带着我苟活,爹去当兵,在战场上死的,尸骨还在,但是娘说死相太惨了,就谎骗我们没有找到。”
他叹了口气,道:“娘哭了,爹和娘在一起好多好多年了,爹死了,娘怎么可能不哭呢?”
男孩继续道:“后来,娘就没回来过,不知道去哪儿了,堂哥出去找,被战场上的乱石砸死,也没回来。”
魏九安道:“那现在……”
男孩道:“我们家没有读书人,所以爹娘希望我以后能成为个翩翩君子,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我想念书,等战争结束后,我将爹娘的尸体安葬了,我就去给大人家干活,赚些钱供自己上私塾。”
魏九安笑道:“你规划的倒是清楚,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以后若是想当官,就要经过科举,万一没考上呢?”
男孩道:“我知道我自己可能考不上,但是没关系,我已经没有家人了,尝试什么都不会万劫不复的。”
魏九安笑笑,道:“你既然没有找人,刚才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停留?这里都是尸体,不好。”
男孩道:“我还是想把我堂哥带走,但是我刚才又在想,我把他带走了,又该把他埋到哪里去?”
魏九安拿出一颗糖,哄骗道:“把糖吃了吧,吃了之后娘就能回来了。”
男孩饶是假正经这么久,此刻也是迫切的想让母亲回来,道:“可以吗?”
魏九安点点头,还是撒了谎,道:“我骗你做什么?”
男孩接过糖,咬了一半,将另一半包好,收了起来,道:“谢谢哥哥。”
魏九安问道:“为什么只吃一点?”
男孩笑道:“等娘回来之后,这一半要给娘吃,娘也爱吃甜的。”
魏九安心里泛起苦涩,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和哥哥还要忙着提防人心,连这种美好的幻想都不曾有过。
如果这孩子的母亲真的能回来还好了呢,可是这种情况,魏九安也知道,他母亲肯定是已经死了。
魏九安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嗯,都会回来的,等仗打完了,他们都会回来的。”
前提是都要活到仗打完的那一天。
魏九安想起还有军情没有处理,便先走了。
回了军营,谢羌见他过来,道:“主子,刚才见您和一个孩子说话,是出了什么事吗?”
魏九安没答,只是笑道:“看清那个孩子的面貌了吧?”
谢羌点头,道:“看见了。”
魏九安道:“让那个村里驻扎的禁军多照顾他些,这孩子的父亲也是大梁的死士,他家里没人了。”
谢羌又点头,道:“明白。”
魏九安叹了口气,道:“死士岂不为英烈?当敬之;死士之子,更当护之。”
谢羌暗道主子今天还挺文雅。
第二天,两军都在休整,魏九安也正好闲下来了,便特意过去找那个男孩。
昨天晚上的夜里太冷了,冷得他都直打喷嚏,也不知道男孩怎么样。
然而,他到时,只发现了一件小小的草席里裹着瘦小的尸体。
他猜到结果了,又有一个人没有活到战争胜利的那天了。
但魏九安还是掀开了草席,也看见了男孩的尸体,眉毛上还结着霜呢。
他身上的衣服破旧,想必是冻死的,深秋的夜晚就可以把流民冻死了,魏九安倒还庆幸他没有活到冬日,要不然到了冬日更加煎熬。
草席上至少没有破烂,至少也是暖的。
曾经在刑狱或逃荒路上的日子,魏九安也渴望得到这样一卷草席,至少这样就能轻松了,不必颠沛流离,也不必命悬一线。
现在看来,这才是解脱了呢。
升皇城,私狱。
韩辰作为半个俘虏,自然也被用刑了。
此时到了饭点,狱卒们都去吃饭了,也都把韩辰忘了。
韩辰的双手双脚被锁在刑架上,伤口往外渗着血,嘴角的血迹也在往下淌。
这时,私狱大门被推开,程榭走了进来。
狱卒们立刻放下饭碗,恭敬地行礼道:“将军。”
程榭摘下黑色手套,笑了笑,道:“你们这活真悠闲,还能有工夫吃饭呢,前线如今打了败仗,你们还能有几日饭吃?”
狱卒们假聪明,道:“失败乃成功之母嘛,将军勿要气馁。”
程榭挑眉笑道:“是吗?”
他这一笑,反而让狱卒们后背生出一层冷汗。
程榭道:“樕儿聪慧,若是他在,还能为我出谋划策,但他非要自己亲自上战场,结果还真让陆明泽这个小崽子弄死了,唉,魏九安那边得了军师何竹,这还叫程家军怎么活?”
狱卒道:“我等知道二公子去了,将军伤心。但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程榭抬眼道:“所以呢?韩辰已经来了半个多月了,你们审出什么了?这就是你们的长久之计?”
狱卒尴尬地挠挠头,不说话了。
程榭拿起炭盆中一块烧红的烙铁,仔细端详着,又一边漫不经心地对身边的副将道:“你听着,现在赶紧给我动动脑子,和我一起想出策略,下一战,我军必须大胜,我要亲手杀了陆明泽,还有何竹,何竹号称好谋善断,一招声东击西玩得妙,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给我把他的眼睛射瞎,我看他还怎么声东击西。”
副将道:“属下必定全力以赴,助将军大胜!“
程榭笑了笑,将烙铁用力按在韩辰身上。
韩辰本来都晕过去了,生生被烫醒了,双手攥紧,还不忘骂道:“程榭你个王八蛋!”
程榭笑道:“有趣儿。”说着,又按上去了一次。
程榭笑道:“去年,摄政王入了大梁的刑狱,熬了三个月都没认那强加之罪,也不知韩大人能熬多久。别怪我没提醒你,摄政王有武将的底子,即使从刑狱出来后不能习武,也照样曾是大梁的武官。你只是一介书生,除了一肚子墨水以外,一无所有。”
韩辰也笑着,道:“好有意思,原来你还会说人话?”
话音刚落,程榭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韩辰不管他的脸色越来越沉,继续道:“死便死,我没那么多顾忌,我也没想过活着走,你若是真的想从我嘴里知道些什么,那我无可奉告。若是你想割了我的头去恐吓魏大人,那你尽管割。”
程榭笑着,道:“韩大人倒是文人风骨。”
韩辰摇了摇头,道:“不是文人风骨,是人的骨气。”
程榭笑道:“好!那就让我看看,你的骨头能硬到几时?!”
说罢,又对狱卒道:“把他的骨头打断,我自掏腰包,给赏钱!”
狱卒们见钱眼开,便拿着木棍往韩辰身上抡。
韩辰招架不住,才不过几下就晕过去了。
他被送回牢房时,血将皮肉和衣服粘在一起,一动就疼,肋骨也断了。
狱卒倒是如愿以偿那了赏钱,程榭更是痛快。
但是私狱里的凉风也是真凉。
韩辰醒后就一直望着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时,刘余睡醒了,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道:“韩兄?怎么了?是不是被他们打了?”
韩辰勉强笑了笑,道:“无妨。”
刘余道:“你可不能出事,再过段日子,摄政王把升皇城攻下来,咱们就能回家了。”
韩辰笑了笑,道:“嗯,是的。”
这时,狱卒把牢门推开,对刘余道:“你!跟我们出来!”
韩辰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知道他们要让刘余做什么,马上又要打第二次仗了,刘余等人就是程榭威胁魏九安的砝码。
刘余起身,又回头看了眼韩辰,笑着问:“你叫啥,再说一遍吧。”
韩辰眼眶湿润了,这几日的相处已经让他对刘余这个朋友有了些感情,怎么能轻易割舍呢?
但他还是笑着道:“韩辰。我不是跟你说过吗?”
刘余也笑,道:“我知道,我怕回不来,我怕忘了。”
韩辰的眼泪流下来,还是笑着道:“不会忘的。”
刘余也笑道:“确实,不会忘的。”
狱卒不耐烦了,将刘余一把拽出来,关上了牢门。
韩辰踉跄着过去,抓住牢门,似乎忘记了自己身上的疼痛,嘶哑着嗓子喊道:“刘余是无辜的!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都是无辜的!你们抓了我去,你们带我去做人质啊!!!”
刘余又回头了,只是笑笑,道:“韩兄,若是我真的回不来了,你替我去京城看看吧。”
他垂下眼帘,道:“我儿子可能已经没有了,你只身一人替我去看就好。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京城里的富贵呢……”
刘余被带走了,韩辰还在哭喊,他似乎从没这样狼狈过,但是情绪早就抑制不住了。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此态也!
余,自我,自己。
韩辰当初选了这个字,就是希望刘余能够在余生中遵循自己的内心,但是,刘余还没来得及做自己,就要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何时有错?
偏不逢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