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阳五年十月初五,禁军与程家军于辽东丘陵处对抗,不相上下。
“跑啊!愣什么?!杀了程家的走狗!!!”
这几天,魏九安常常梦见这句话,常常恍惚,他似乎也在战场上,也骑在千里马上,英姿飒爽。
但是呢,他又清醒地知道,不可能了。
他记性也不好了,一件事常常要想好久都想不起来。
也有时候会打不起精神,当然,战场上不会,但是平时看军情的时候会。常常嗜睡。
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但就是觉得有些奇怪。
谢羌看出来了,劝他找军医看看,他也不愿意。
之后,战况就越来越紧急了。
程榭从睿王身边讨到了私兵支援,白羽昼领兵攻打的时候,直接伤亡过半。
为此,魏九安更是愁。
若是程家军真的就没有丝毫弱点,那禁军就没有半分胜的可能了。
于是,魏九安和谢羌在边关一带的都城中四处张贴宣传启事——征求善于排兵布阵、熟读兵法并有能力加以变通的读书人,只要立功,均加官晋爵。
前几天都没什么动静。
直到后来,在魏九安都开始另想办法的时候,这个读书人来了。
一天清晨,魏九安正看着行军路线和伤亡记录,突然听见了谢羌的脚步声。
他抬起头,看见谢羌满脸笑容地跑进来,笑道:“主子!来人了!前两天的告示贴出去之后,有一位公子愿意前来尝试。”
魏九安蹙眉,道:“战争可不是儿戏,不能尝试,就让他给我个准话儿,行还是不行?”
这时,门口那位公子走了进来,边走边笑道:“不是尝试,小人胸有成竹,一定能胜。”
魏九安眯了眯眼,这才看清来人。
男子尚且年轻,大概十几二十岁的年纪,身着素色棉麻,不算华贵,但也堪用“明月清风”四字形容了。
男子作揖道:“小人何竹,见过摄政王。早些日子听闻魏大人张贴告示,小人便起了兴趣,前几日在家中想法子帮魏大人保证胜卷在握的最优方法,今日想到一计,特来献丑。”
魏九安眼都亮了,立刻起身道:“何公子请坐,你我且慢慢说。”
何竹一点也不客气地坐下,笑了笑,道:“首先,现在魏大人最大的顾忌,就是程榭有了来自京城的支援,那么,可以先切断支援,以防程榭再有后路。”
魏九安也坐了下来,道:“怎么切断?何先生且细说。”
何竹道:“这样,您要先与皇上取得联系。据我所知,现在与程榭保持联系的主要人员就是睿王和宋楠,先把他们二人除了,底下人也就不敢给程榭增兵。”
魏九安道:“但是他们几人做事都很绝,几乎天衣无缝,难不成还要伪造证据?”
何竹笑了笑,道:“也不急于这一时。湘王殿下带的兵伤亡过半,证明程家军也是使出了全力抵抗。禁军既然有伤亡,那程家军也好不到那儿去,他们也会休养。所以,这时,魏大人大可以往睿王身边安插眼线,从而获得证据。毕竟,就算是天衣无缝,也照样容易露出马脚,何况是下人看得更为真切。”
魏九安想了想,随后点头道:“不错。那对付宋楠便也可以用同一种方法。”
何竹笑道:“也不一定,魏大人可听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听闻,之前魏大人被宋楠诬陷结党营私,还吃了不少苦头,不如也叫人搜集宋楠和睿王的交往记录,连通睿王与程榭合作的折子一起递上去,来个一石二鸟。”
何竹笑道:“如此,魏大人不妨猜猜,在下又要怎么对付程家军?”
魏九安想了想,随后说出了自己曾经考虑过但又没有实施的方法:“水战?”
何竹笑道:“魏大人料事如神。”
魏九安蹙眉,道:“但是禁军从没锻炼过水战,更多将士还是比较擅长平原作战。”
也是因为禁军不是很擅长水战,所以当初魏九安才放弃了水战。
何竹道:“不不不,我并不是想让禁军真的与程家军水战,而是经过水战,分散程家军的注意力,水战只需虚张声势即可。”
魏九安恍然大悟,道:“噢!程家军的注意力集中在东部沿海地区的水战了,到时候禁军就从西边打过来,水域军还能和禁军联合一下,左右夹击。”
何竹笑道:“魏大人一点就通。”
聊完了正事,魏九安还是要关心一下何竹,便道:“何公子啊,如今禁军这烂摊子可不是谁都愿意插手的,你又是怎么想通的呢?”
何竹笑道:“我不知道禁军是烂摊子,也不知道两边战况如何。我只知道,我娘冬日需要保暖的衣物。”
魏九安笑道:“所以何公子是为了令慈才愿意前来的?”
何竹点头,道:“对啊,只要指挥禁军打了胜仗就能封官,等我当了官,就能让我娘过得好了。”
何竹又笑道:“魏大人啊,回头替我说说,若是可以封我为官,让我做边关一带的地方官就好,离家近。”
魏九安道:“为何不带令慈去京城安家?”
何竹摇摇头,道:“我已经有家了,不需要去京城,我娘年纪大了,不爱走动,也不宜操劳,就不去了,以后都不离开家了。”
几天后。
魏九安依旧在城墙上看着战况,陆明泽带着禁军,白羽昼带着水域军虚张声势从远处划过来,谢羌则拿着千里镜通风报信。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谢羌就喊道:“主子!湘王殿下他们到岸上了!”
随后,魏九安便听见了喊打喊杀声由远及近,他也拿过千里镜看了一眼,看见白羽昼带着水域军一路杀到西边。
陆明泽也没闲着,听见远处的马蹄声后,立刻一箭往城墙上射,给魏九安发信号。
魏九安看见了箭,立即吩咐弓弩手将箭往正在与白羽昼等人交战的程家军将士那边射。
果不其然,一次射完,程家军几乎只死不伤。
当领头的程樕听见不远处城墙上的动静时,魏九安已经让一半的弓弩手收工了。而陆明泽也带兵从城门往外冲,一路杀向程樕。
陆明泽边策马杀敌边道:“杀了程樕!尸体也要给我抬回去!!!”
“是!——”
一支支箭射出去,带动风中的呼啸声,格外不羁放纵。
不多时,程家军尽数投降,宁死不降的也被陆明泽带头射杀了。
程樕怒吼,道:“人呢?!都他娘的死光了吗?!”
“人呢?!!”
禁军的马接连越过尸体,围住程樕。
程樕的马已经断了腿,倒下了,而他则站血泊中央,被禁军环着,无数刀箭指着他,那是一阵令众人屏息凝神的压抑。
程樕身边唯一的下属坦然地笑了笑,道:“程二公子!咱们这辈子是无缘了,等来世,替属下斟一碗酒吃吧!”说完,将自己袖口中备用的匕首拿出来,刺进自己的喉咙里。
万籁俱肃,只剩呼吸声。
连不远处厮杀声都没了。
程樕像是疯了,哈哈大笑,似自嘲又似哀怨。
陆明泽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道:“程二公子,别来无恙?”
程樕依旧大笑,道:“陆明泽?我前些日子看见你,你还是湘王座下的狗,现在你倒是挺直腰板做人了?倒是狗仗人势了?!”
陆明泽嗤笑,道:“那你呢?假死出京城,就以为我们都是傻子,都浑然不知吗?”
程樕怒吼道:“那也轮不到你来可怜我!”
陆明泽笑道:“我何时要可怜你?我要杀你。”
陆明泽擦去袖口上的血,道:“我承认,最近几日交手,程家军确实都是精兵良将、训练有素。但是,禁军是当年陪着先帝打天下的国之脊梁,难道很能逊于程贼不成?”
程樕自嘲道:“好……太好了。所以你要什么?我可以投降,除了我哥的战略要地,我什么都能告诉你,只要你别害我哥。”
陆明泽啧啧道:“这可不像是君子风骨,程樕,你既然有资格带兵同禁军一战,就该料想到今日的结果,未死先屈,非丈夫也。”
程樕绝望道:“那你想如何?”
陆明泽道:“两个选择。一,把韩大人放出来;二,你死。”
程樕冷笑一声,从自己后背上的箭筒里拿出一支箭,插进了自己的心脏处。
鲜血流出,他手心里都是。
程樕整个身子都仿佛是虚脱了,腿一软,直直地倒了下去。
他的喉咙被鲜血粘住,张了张嘴,沙哑着嗓子道:“别把我带回去庆功,让我留在这里,要不然……我哥就找不到我了……”
程樕最后动了动手指,血从他齿间流出,道:“我败了……”
陆明泽下了马,用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确定死透了,才道:“成王败寇,有赢就有输,世上从来没有常胜将军。”
一阵嘹亮的鸟鸣响过,伴随着血腥气,一同散去了。
陆明泽抬头,这才发现,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
程樕还要留在这儿,等哥哥带他回家。
顺阳五年十月十六,辽东交战中禁军险胜。何竹受顺阳帝御赐良田十亩。
陆明泽刚从战场上回来,一身血污。
战士们为打了胜仗而高兴,都吃上饭了。
其中,一个开朗些的战士见陆明泽进了军帐,笑道:“陆大人回来的够晚啊!我们都快吃完了。”
陆明泽笑道:“还不是因为我要和程樕纠缠,要不然我早回来了。”
将士们挤了挤,道:“快坐下一起吃吧,要不然都快没了。”
陆明泽和他刚带回来的几个战士一同简单吃了几口,就去换衣裳了。
军帐。
白羽昼也在里面,见陆明泽进来,笑道:“打胜仗了,陆将军。”
陆明泽笑道:“湘王殿下的英姿也不减当年呐。”
白羽昼疑惑道:“我什么英姿?我之前没打过仗。”
陆明泽道:“你秋猎时的英姿啊,要不然还有什么。”
白羽昼笑道:“又贫。赶紧洗洗身上的脏泥,待会儿去皇嫂。”
陆明泽刚脱下玄甲,这回轮到他疑惑了,陆明泽道:“他找我做什么?”
白羽昼笑道:“我也不知道,没准是犒劳呗,是吧陆将军?”
陆明泽笑骂道:“你也贫!”
待陆明泽洗漱完,魏九安已经在军帐里等着他了。
陆明泽边擦头发边出来,看见魏九安之后,立刻笑道:“魏魏~”
魏九安也笑道:“真是恭喜了,摘了程樕人头,陆大人有大功啊。我拿了点酒,炒了点花生米,刚才给禁军兄弟们分了,还剩一点,正好咱俩吃。”
陆明泽看了眼倒好的酒和一盘花生米,笑着坐下,道:“那可真是太好了。”说着,拿了一颗花生米吃下去。
霎时间,他脸色不好了。
陆明泽连忙把花生米吐出来,愤愤道:“姓魏的你自己尝尝这能不能吃!”
魏九安满脸无辜,道:“我尝过了,能吃啊,挺好吃的。”
陆明泽崩溃了,“控诉”道:“你放了三斤盐吧!这个花生米跟被盐腌过似的!我严重怀疑你今天晚上能把禁军都毒死。”
魏九安都被他说的不自信了,半信半疑地拿起一颗吃了,然后道:“你看,我吃了,这不是没事吗?再说了,我是觉得糖放多了才放盐调味的,这很正常,要不然你再尝尝?”
陆明泽连连推拒,道:“你是什么生物?!”
魏九安笑道:“刚才湘王殿下也吃了,他倒是没你反应这么强烈。”
正在外面呕吐的白羽昼:“???”
陆明泽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道:“我喝这个就行,鄙人暂时不想见祖宗,你饶了我吧,你这玩意儿都能代替毒酒了,真的,要不然回头你把这个列进刑法里吧。”
魏九安:“不至于吧……”
陆明泽:“至于!特别至于!!!”
魏九安端起酒碗,笑道:“恭喜你,实现你的梦想咯!”
陆明泽与他碰杯,道:“你说说,我的梦想是什么?我自己都忘了。”
魏九安道:“你当初的原话是‘日后若是有保家卫国的大仗要打,就让我做将军’,现在你不是成了陆大将军,功成名就了!”
陆明泽笑道:“哦!我想起来了!这是好事。”
魏九安啧啧道:“咦~你还不知足。”
陆明泽笑道:“我贪,面对世间的功名利禄,没人会知足。”
魏九安也笑道:“不过,你我从不是为了功名利禄。”
二人会心一笑,举杯畅饮。
后半夜,两人都醉得不省人事,本来也不是能喝的主儿。
真是幸亏明日不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