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
已经过了一月有余,魏九安的病也好了,他又急着要写折子,白羽尘拗不过他,只得允许他上朝。
但相应的条件便是让他同自己一起住在圣辰宫,偏殿阴冷,他的腿又落下了伤病,自然是待在白羽尘身边好些,若有什么事,也不至于没人管他。
圣辰宫,晚。
用了晚膳,白羽尘又坐在书案边,看起了折子。
这几日他总忙着,每天下了朝就批奏折,要不就是去上书房,没一刻闲着,甚至有时魏九安都睡下了,他还忙着。
魏九安走到他身后,也偷偷瞧着,打趣道:“没看出啊,皇上最近如此投身公务。”
白羽尘冷不丁听见了他的话,猛地回头,与他对视上。
白羽尘笑道:“公务繁忙,我要完全亲政,自然也要多做些打算。”
魏九安从一旁的衣架上解下一件大氅,披在他身上,替他拢了拢衣袍,道:“夜里风大,当心着了风寒。”
白羽尘喝了口热茶,拿了本折子给他,道:“你看看。”
魏九安接过奏折,展开看了看,随后道:“弹劾我的。不敬先祖、以下犯上,我还真是十恶不赦。”
白羽尘叹了口气,道:“他们也是执着。”
魏九安将奏折合上,放在桌案上,道:“这次如何应对?”
白羽尘拉着他,让他坐在自己膝上,道:“明日上朝,你先与他们对峙一番,若是对方咄咄逼人,我便替你开口。”
魏九安摇摇头,道:“你是天子,你替我开口,不合规矩。”
白羽尘道:“无妨。若是我不说话,你还要再入一次刑狱?”
魏九安被他呛得说不出话,垂眸,道:“罢了,听你的。我在京中有权无势,除了受刑,怕是也确实没什么法子自证清白。”
白羽尘拉着他的手,握在手心里,道:“待我亲政,你的靠山就是我。到时候你与我一同理政,若再有弹劾你的折子,便不必你亲自开口,我来摆平便是。”
魏九安微微笑道:“你这心意是好,只是盲信并不上算。”
白羽尘却坚定地道:“不会。朝中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犯下有违人伦的过错,但你不可能。你可是我亲封的摄政王。”
这时,一位宫人双手托着一碗汤药走进来,躬身道:“魏大人,该服药了。”
魏九安满脸的不乐意,道:“放桌案上吧,多谢了。”
随后看向白羽尘,道:“我这病和腿都好了,药就不用喝了吧?”
白羽尘端起药碗,道:“还是得喝。我问过陈骁了,这药还得多服几日,万一寒症复发,以作准备嘛。”
魏九安撇撇嘴,道:“很苦啊……”
白羽尘只好哄着他,道:“你先喝了,我让御膳房给你蒸蜜糕。”
听他这样说,魏九安还是捏着鼻子喝了下去,一碗药全干了,而后大口大口喝着杯上的茶。
白羽尘拿帕子给他擦掉了唇角的汤药,唤来安烬,道:“跟御膳房说一声,魏大人要吃蜜糕,让他们做些甜而不腻的。”
安烬颔首,躬身退下。
白羽尘提笔,道:“我再批几份折子,你若是累了就先歇下,我晚些。”
魏九安从他膝上站起身子,在屋内溜达了几圈,道:“我还要等着蜜糕呢,也不困,正好陪着你。”
白羽尘执笔,写下朱批。
魏九安虽然走动着,但还是随时留意着白羽尘。
他似乎与初见时不大一样了,两年前第一次见他时,不知是心里畏惧天子还是为何,总觉得白羽尘眉眼凌厉,伴君如伴虎。但现如今真正成了他的枕边人,反倒觉得他亦有温柔细腻的时候,尤其对他,更为暖心些。
御膳房速度快得很,不过片刻功夫,宫人便将蜜糕呈上来了。
魏九安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嘴里的苦涩似乎刚化开一半,舒服了不少。
魏九安端起装着糕点的小碟子,走到桌案旁,道:“羽尘,你也来一块吧。深夜伏案,对身体无益。”
白羽尘抬眸,拿了一块糕,道:“好,听你的。几时了?”
魏九安道:“亥时。”
白羽尘叹了口气,道:“这还有些东西没看完……子矜,你先睡。我待会儿就去找你。”说着,打了个哈欠。
魏九安这会儿也困了,但还是道:“无妨,我陪着你。”
魏九安坐在一旁,也拿起一支毛笔,取来一份空白着的奏章,写着东西。
白羽尘余光一瞥,道:“写什么呢?”
魏九安吹了吹方才写过字的那一面,让它干的更快些,随后翻了面:“明日上朝除了对峙,我也有些要做的事。”
白羽尘笑道:“还要变法?”
魏九安点头,笔下未停,道:“那是自然。律法乃一国之根本,我自然也需多费些心思。”
他的磨难尽是因变法而来,他倒是不在乎。
白羽尘看了几眼,本欲开口,但自知说了也挡不住他的嘴,便也作罢。
半个时辰后。
奏折都批完了,白羽尘伸了个懒腰,似乎解脱了一般,道:“完事,就寝吧。”
魏九安不由得一笑,道:“真是可怜了你明日还要早起。”
白羽尘也笑道:“可怜咱俩,你明早也得上朝。”
魏九安叹了口气,打趣道:“可惜了,我这一个月就那么一点俸禄。”
白羽尘笑道:“罢了,等变法正式纳入《大梁律》便给你涨涨。”
他话一落,便要起身。却不知是不是伏案太久的缘故,刚起身便觉眼前一黑,心脏刺痛,脚下踉跄。慌乱间,毛笔也被拂落在地。
魏九安见他身子虚晃,立刻快步上前扶住他,道:“这是怎么了?先坐下喝些水。”
白羽尘坐下,喝了口魏九安递来的茶盏,微蹙眉心,道:“方才不知是怎么了,突然就头晕了。”
魏九安给他揉了揉太阳穴,也是担忧,道:“要不要去请陈太医?”
白羽尘却道:“睡一觉就好了。不必让他来。”
方才毛笔落地的声音入了安烬的耳,眼下他也刚从门外进来,一进来便看见他摊坐在龙椅上,右手还有些抖。
安烬躬身,道:“皇上这是……圣体不适?”
白羽尘摆了摆手,道:“不妨事,你下去吧。”
安烬见了礼,也识趣地退下,并未多问一句。
魏九安扶着他起身,仍是忧心忡忡地道:“一连几日了都是这样,你也该关注自己身子。”
白羽尘笑着宽慰他,道:“好啦,没事,我都还没说什么,你怎么比我还急。”
魏九安同他坐在榻上,不满地轻推他一下,道:“我也是害怕。你这万一有什么好歹,我怎么办?”
白羽尘脱了外套,道:“不会哒,你在愁可就要愁出心病了,到时候要喝的汤药更多。”
魏九安却不吃他这套,道:“你别扯远了。先坐会儿,我再给你揉揉,别等过几日更严重了。”
白羽尘笑笑,便也听他的,闭上眼坐着。魏九安也跪坐在榻上,轻轻给他揉着太阳穴,是不是推推后脖颈的。
魏九安最会掌握力道,揉得力气不轻不重,刚刚好。脖颈之后便是肩膀,魏九安怕他明早起来身子酸,便都给他捏了捏。
过了一会儿,白羽尘确实觉得身上松快了不少。
白羽尘拉住他的手躺下,将魏九安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道:“明日上朝想好要说什么了吗?”
魏九安往他怀里缩了缩,享受着他怀中的温暖和淡淡的香气,慢慢合上眼,道:“那自然是想好了。”
白羽尘绕着他的一缕发丝,道:“不妨提前说给我听听?”
魏九安却一笑,道:“那不成。反正折子都写好了,明日再奏也无妨。”
白羽尘只得笑道:“好吧,那我就只能暂时期待了。”
魏九安伸手环住他的腰,只觉得白羽尘怀里很是舒服,让自己一刻也不想抽离出来。
白羽尘微微翻了下身,将收着纱帘链子扯下,由着纱帘垂下来,挡住二人的身形。
魏九安大抵是真困了,刚进了他怀里便睡了过去,就算是感知到了白羽尘翻身去拉纱帘,也是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翌日,朝会。
白羽尘是打着哈欠进宣政殿的,虽然昨晚睡得还算踏实,但还是总觉得身上乏累。
魏九安穿着朝服,几乎是与他并肩而来。随后,在大臣们的注视下,站到了玉阶上偏文官的那一边。
白羽尘一怔,随后转念一想,他没了武艺,也确实不宜待在武将那一边。
与从前一样,文武百官朝着白羽尘行了礼,随后肃立两侧,等着他发话。
白羽尘看了眼魏九安,随后开口道:“各位爱卿可有本要奏?”
魏九安上前一步,作揖道:“禀皇上,臣有一事。”随后,从袖中取出昨夜写好的折子,交给安烬。
白羽尘接过安烬呈上来的折子,看了几眼,道:“讲。”
魏九安颔首,道:“前几日臣主持变法,虽然与御史台的诸位颇有合作,但昨日突然想起,还有一条,臣与御史台都未曾提及。实在匆忙,还未曾与各位御史商议,还请皇上不要怪罪。”
白羽尘点点头,道:“不妨,你说。”
魏九安道:“皇上,臣读历代史书,发觉自古以来外戚分权最为厉害,臣斗胆,让年老些的亲王们回府,好生颐养天年,不必上朝,不必为我大梁政务费心。至于门客,臣知道每一位大人府上几乎都有几位客卿,是为献计效力之用。但臣认为,门客留几位便够了,其余的可以打发出府,若是真的有才学,也可以通过举荐入朝为官,也不必拘于家臣。”
说完之后,魏九安抬头看了看白羽尘的脸色,见他也并未说些什么,便继续道:“此举……既不亏待长辈们,也可以证实各位亲王的忠君之心。皇上认为如何?”
白羽尘思索着,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宗亲之列的睿王道:“皇上!臣坚决反对!”
他一开口,白羽尘便知魏九安这变法不会太顺利了,但睿王好歹也算长辈,白羽尘顾忌着仁孝之道,也不能说什么,只能示意他开口。
睿王作揖道:“皇上,我们是老了,但依旧是国家栋梁,依旧有心报效大梁。魏大人此言,莫不是要软禁我们?”
魏九安还未开口,便听白羽昼道:“皇叔此言差矣。”
白羽昼脚步轻盈,快步上前,道:“臣认为摄政王所言极是。但凡读史,都应当有所耳闻,古来谋反之人,一是外戚、二是宦官、三是谋逆众大臣,虽说大梁倒是暂时不惧外戚,但宗亲照样不乏有揽权之人。所以,臣认为只有这新法面面俱到,才能防患于未然。”
睿王朝白羽昼走近了几步,微微压着声音道:“湘王殿下也是宗亲,同样是亲王,你我本无分别,难道你就没有年老的一天?”
白羽昼却不打算与他私语,直接道:“确实,于私,我不该附议。但是睿王可别忘了,朝廷是个不言私的地方,若是人人自保权益,朝廷成了什么?官场成了什么?”
睿王刚要开口,就听见白羽尘道:“你们二人都是宗亲,说的话不能算。魏卿,折子是你写的,你有什么想说的?”
魏九安转身,看着睿王,道:“既然睿王殿下不解,那臣就单独给睿王殿下解释一二。”
“我并非不让各位入朝。湘王殿下和思成长公主也是宗亲,照样可以入朝效力。朝中大臣也不乏告老还乡,上了年纪总操劳自然不成,这个道理放在官员身上行得通,怎么到了宗亲这儿,您就要反呢?”
“各位已经为大梁鞠躬尽瘁一生,也该安享晚年,大梁没有让老人守国的道理。”
“还请各位亲王摆正自己的位置,您几位威望再高,也照样是臣子,照样是在为皇上办事。不应生出祸端。难不成要自立门户?”
睿王盛怒,道:“竖子!你这是何意?是要往本王身上泼脏水吗?”
随后朝着白羽尘作揖道:“皇上,臣弹劾摄政王滥用职权、不敬宗亲,还请皇上处置了这个奸佞,以正礼法!”
白羽尘揉了揉眉心,道:“魏卿,你觉得呢?”
魏九安跪下,道:“皇上,臣也不是第一次被参了,若是因为一纸弹劾便弃了革新之策,得不偿失啊。还请皇上三思,容臣将这条制度纳入新法。”
白羽尘抿了抿唇,道:“有这份心自然是好的,只是这毕竟关乎宗室,你一人抵挡不住。这样吧,还按之前的流程来,这份折子朕会让人抄录一遍,送到御史台和吏部,你们共同商议,之后再定。如何?”
魏九安叩道:“臣领旨。”
白羽尘拂袖,起身,道:“好了,今儿就到这儿吧。魏卿,随朕到上书房。”
官员们行了礼,按照次序退了出去。魏九安跟着白羽尘,往上书房走。
上书房。
白羽尘让人找来了几本书,递给魏九安,道:“来,子矜,你看看。”
魏九安接过,翻开仔细看了看。
白羽尘坐下,道:“你能明白,我想让你看出什么吧?”
魏九安合上书籍,道:“明白。无非就是历来革新者死无全尸,就算不看这几本书,我也照样明白。”
白羽尘叹了口气,道:“人家常说以史为鉴,你怎么不看看,历来变法的哪有好下场?前几日你上奏,我还能保你。但今日你奏的是宗室事宜,你也知道我被宗室操控已久,眼下无力抗衡。你今日此言就是在树敌,你让我怎么保你?”
魏九安道:“正是因为你被宗室操控,所以我一定要上奏。正是因为你眼下无力抗衡,所以我来树敌,我来做众矢之的,我来替你说话。”
魏九安看着他,道:“羽尘,大梁需要有人来开一个好头。君王之道需要,臣子之道也需要。御史台并非尽是庸才,他们不傻,不可能没想到宗室这一层。但没人开口说话。如果连我也不说,那你成了什么?傀儡吗?木偶吗?如果我们大家都不说话,那我们领着的俸禄算什么?对哑巴犒赏吗?如果大梁的官员都成了哑巴,那忠君爱国算什么?君臣之道算什么?你手中的国玺算什么?”
白羽尘沉默片刻,道:“你知道的,我最不想让你来说。你不光是摄政王,你也是我的妻。若是你死谏,我如何护你一世平安?”
魏九安道:“我不说,就真的没有人说了。如果我只求平安,就不会入官场。人人都想过安稳日子,我也想。但我先是臣,再是民。”
“都不重要了。我全都知道,全都明白。我知道这是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