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十六年春,镇远将军与其妻和离。同年春,宁安郡主殁,葬于乌州定陵。
——《大和史》载
许是我诚心诚意所求的药有奇效,沈暮喝了药后身子一日日好起来了。
我还偷偷给她求了个护身符,连着在心口捂了三日,每日都恭恭敬敬祈求老天爷能保佑沈暮平平安安的。
我将那三角护身符系在沈暮脖子上,可他一醒来就发现了。他捏着那枚小小的符纸,嘴角笑得不怀好意,“送我的啊?”
我见不得他明知故问的样子,哼哼两声道:“那不然呢?我还有别的丈夫吗?”
他将那枚符纸小心翼翼地藏进心口处,拉着我躺在他身旁,“我道梦中总有什么东西拉着我不让我离开呢,原来是这玩意呢!”
我不满意了,“什么叫这玩意儿?这是我三跪九叩求来的,可不是普通的符咒!明明是饱含你妻子一片赤忱的心,多么宝贵的东西!”
“哈哈哈哈——咳咳……”沈暮听了我的话大笑起来,笑闹间又牵扯到伤口,闷声咳了好一会儿。
我连忙替他拍了拍心口,“你可老实点吧,我都担心死了!”
沈暮按住我的手放在心口,温声道:“这真是天地间难得的宝贝。”
“那可不是!”我曲起手指抵了抵他胸口,“你给我好好戴着,可千万别丢了。”
沈暮笑着道:“不会丢的,我丢了它都不会丢。”
我白他一眼,躺回床上,叹了口气道:“或许是你总是上战场,我前些日子也梦到我自己上战场了。”
沈暮的笑就这样僵住,隔着被子我也感受到了他的紧张,“你干嘛?”
沈暮收了笑,目光沉沉地盯着我,“你梦到了什么?”
我双手枕在脑后,“就是梦到尸横遍野,血流成池,暴雨成河。我拿着弓箭,箭上好多血,有个男子在我面前中了数箭——啧,他还叫我阿朝。”
我有点难受,却不知这股子难受从何而来,“沈暮,我有点不舒服。”
沈暮立马撑起手肘,忙问道:“哪儿不舒服?”
我手捂着心口,“这儿,难受得紧,感觉喘不过气来了。”
大口吸了几口气,“最近总是这样,我一想到这个梦就会这样。但我看不清那人的脸,我就怕是你。”
就是这个梦,我第二日临走前才去求了道护身符。我怕这个梦预示着什么,也怕那个瞧不清面孔的男子就是沈暮。梦中那股难受到绝望的心情,我永远也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沈暮一直没说话,我长舒了口气,又自顾自道:“说来也奇怪,我总觉得那好像是发生过的事情,可我也总想不起来发生的是什么。”
好一会儿后,才听到沈暮声音干涩地问道:“是在何种情景下梦到的。”
听着他的声音了我才看向他,却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准备叫人,“你的脸色怎么忽然这么差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我去叫大夫!”
沈暮却忽然抓着我的手,力气极大,一时之间我竟然挣脱不开,只好扭头喊道:“宁夏?宁夏!去叫大夫来!”
还没听见宁夏的回答,沈暮用力一拉将我拉至身前,脸色惨白地问道:“你是怎么梦到的?!”
我被他吼得一愣。沈暮从来没有大声跟我说过话,大多都是笑着的,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铁青着脸大声过。
我微微挣扎了下,“沈暮,你怎么了……”
沈暮却把手握得更紧了,唇瓣被他紧抿得泛青。
“就是之前,我去檀林寺给你求药的时候,天色太晚了,就留宿了,就是那晚梦到的……”
我眼见着沈暮的脸色越来越差,声音也放得越来越轻。
“这些日子有没有还梦到?”
我摇摇头,“就那一次。”
我其实不大明白他为什么生气,或者说不能叫生气,应该叫恐慌,拍了拍他胸脯随口安慰道:“就一会儿,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怕的。”
只见着他盯着我看了许久许久,忽然问道:“那天,是不是没喝药?”
他这句话其实有点奇怪,不知道为何又扯到喝药上了,但他脸色实在太差了,我只好如实回答:“那天没料到不能回来,没有带药过去。”
他泄了口气一般,手一松垂在被子上,“我就知道……”
复尔又立马抓过我的手,神色紧张地看着我问道:“今天的药呢?喝了没?”
我看了看外头的天色,道:“应该还没煎好吧,这些日子都是先煎你要喝的,然后才是我的。”
说完怕他怪罪宁夏,立马补充道:“我觉得我身体挺好的,应该不用喝那调理的药了。”
“要喝!”他沉着一张脸,低喝着,“来人!”
一个丫头很快进来,沈暮吩咐道:“日后不管府里有何事,夫人的药一定最先煎好。”
那丫头看我一眼,垂首应道:“是。”
“其实我真的——”
“沈暮——”
我还想说两句,门外却传来沈暮母亲的声音,连着宁夏和御医几个一道进来了。
沈暮娘一瞧见我脸就沉了下来,喝道:“你在床上做什么?!成何体统!”
“……知道了。”我看沈暮一眼,在暗处偷偷拧他一下,都是他将我拉上去,还不让我下来!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这一拧竟然将沈暮的脸色拧得稍微好一些了,还微微带些笑意。
御医给他把脉时,他还抽空叫宁夏去给我煎药了。
御医诊治得很快,说他已经没有大碍了,好好喝药养着很快就能痊愈了。
沈暮的母亲看我站在一边,十分想训我一顿,但沈暮在她开口前及时喊道:“母亲,孩儿累了,想休息了。”
我暗自给沈暮一个赞赏的眼神,也不知他收到了没有,反正沈暮的母亲是收到了,因为她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嘴一张就要说话,沈暮又道:“孩儿伤重,多日来辛苦母亲了,还请母亲回去好好歇息,以免孩儿挂念。”
这话说得,完美无缺,十分孝敬。沈暮的母亲唇张了又闭,闭了又张,最后一甩袖子,斜着眼睛冲我道:“还不走吗?!”
没料到她走之前还会喊我,我愕然了好一会儿才应她,“……好吧。”
虽然我不大想走,但我也不敢反驳沈暮母亲,只好想着等她走了我再偷偷进来。
但沈暮没给我这个机会,他道:“母亲,孩儿身子还未大好,夫人就留下来照顾孩儿吧。”
我大喜,狂点头。
沈暮母亲冷声道:“她照顾你还是你照顾她?让寻绿——”
“母亲。”沈暮喊了她一声,也不多说什么,母子俩就这样僵持着。
我尴尬地站在二人之间,摸了摸鼻子还是开口道:“要不,我还是跟母亲走吧?”
沈暮母亲脸色更差了,瞪我一眼拂袖走了。
她一走,房内就剩了我跟沈暮了。我无辜地看着沈暮,皱了皱鼻子,“都是你,母亲更不喜欢我了。”
沈暮掀开内侧的被子,“陪我躺会儿。”
我立马脱鞋躺上去,正想说会儿话,就听得宁夏在外头喊,我的药煎好了,只得又爬起来开门喝药。
我的药一煎好,沈暮的药也好了。他这人还不肯好好喝药,非要我喝一口他喝一口,就十分奇怪,喝得我鸡皮疙瘩全往外冒。
喝完后他还问我苦不苦,我怕他觉得药苦在找盟友,日后一定要像今日这样喝,连忙摇头,“不苦,丁点儿都不苦!”
却不想他眉目一垂,“可我觉得苦极了。”
我仿佛瞧见无边的苦涩从他眉目间散开,从他的嘴角溢出,瞧着模样,倒像是真的极苦一般。
看了看药碗,我迟疑着问道:“真的……这么苦吗?”
“是啊,苦极了。”他抬眉看我,“要不要尝尝?”
“我不——”我拒绝的话还没说完,他就吻了上来。
唇齿间是浓郁的药香和苦涩,我和他的药并不同方子,苦涩的味道也不一样。
嫁给沈暮后,我喝的药里都会加诸多的蜜浆,喝起来比在宫里时已然好许多了,但仍然抵不过那顽强的苦意。
沈暮的药倒是没加任何调味的,就那样纯苦,两种苦加起来,苦得我的舌尖都麻了,偏沈暮仍然不依不饶。
许久之后,他缓缓松开我,我砸吧两下嘴,问他:“我的嘴巴苦不苦?”
他轻笑一声,摸了摸我的唇,答道:“药很苦,每日都很苦。”
“也没有啦!”我拍拍他的肩,“要不要睡会儿?太医说你要多睡。”
沈暮掀开身旁的被子,“一块儿睡。”
我也没拒绝,立马跳上了床。
——
沈暮的身子是一日比一日好了,随着他的身子渐好,我也发现他的折腾。
我是从来不知道,沈暮这么能折腾人。
起先刚能坐的时候,看天气好,日日要上院里晒太阳,晒就晒吧,我指挥着小厮们扶着他去,他偏不愿意,非要我扶着他。扶也就罢了,还要我同他一道躺着晒太阳。
晒了好些日子的太阳,沈暮的腿脚也利索了,不要扶了,开始日日喊着我起来打拳。
大清早,天刚擦亮,就得起来打拳。这哪是当将军夫人呐,怕是当他手下的小兵都没有这么□□练的。
后来,他身子大好了,说要带我去马场玩。
本来我以为他一好又会马不停蹄地奔向战场,结果他说:“边境有人管着,我可以休息好些日子。”
于是我便兴高采烈地跟着他去了马场。
马场是他部下的专养军马的驯马场,场子极大,马儿也十分矫健。一开始跟着沈暮来的那个副将也在,我们去时,他正骑了匹马熟悉着,见我们一来,连忙下马来问好了。
副将牵着马过来,“夫人这也是来骑马的?”
我看着他那匹马,开心地答道:“是呀!沈暮说带我过来玩玩!”
副将道:“那属下去给夫人挑匹温顺的小马来。”
沈暮伸手拦住了他,“不用,她会骑。”
副将顿时惊讶地望过来,“夫人会骑马?”
我也十分惊讶,“我会骑马?”
沈暮不多答,只是道:“去把我那匹马牵过来。”
副将犹豫了会儿,才应道:“是。”
沈暮的马很漂亮,雪白的皮毛,深蓝色的两眼闪亮,很高,马背就到了我的头顶。它的头抬得很高,十分神气。
“上去试试。”沈暮拉着那马,替它梳理着鬃毛。
沈暮说我会骑马,我原先持怀疑态度,但瞧见这马了,我才发觉我是真的会骑马。
好像骑马已经融入了我的血液,看见非凡的马匹,我的血液便奔涌起来。
我翻身上马,不用复习便能驾驭。
起初那马不由我的指令,但我不怕,我知道我十分有经验,三两下便能降伏它。
在马场策马狂奔,风呼呼地穿过我的耳旁,沈暮骑了另一匹枣红色的马追上来。
我没有停,风一阵阵吹过我的耳旁,像是带来一阵熟悉的铃声。
在他追上的那一刻,我问道:“沈暮,你听到铃声了吗?”
沈暮停住,“什么铃声。”
我张开手指,感受风穿过我指间的滋味,“不知道,就觉得有铃声。”
“还有风,风在唱歌。”
就在这一瞬间,我感到无比的快活,好像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天地广阔,万物尽在我的怀抱中,我可以畅快肆意。
我大喝一声,将马鞭在手指间转了一圈,这个动作好似极为熟练,只是两指夹着鞭子我便能下意识转上那么一圈。
我的胸腔内充斥着满腔莫名的情绪,冲着沈暮大喊:“我这时候是不是要叫出来!”
沈暮含笑问我:“叫什么?”
那种刻入血液灵魂深处的声音自然而然就溜出我的嘴巴:“呀嘿——”
沈暮一愣,顿时大笑起来。
我被他的笑感染,也笑得伏倒在马背上。
“大雁。”
大和少能瞧见雁群,应该说京都少见雁群。
也不是,是我整日困在宫内,困在将军府里,几乎没瞧见过雁群。
眼下正开春,雁群排排飞过,南迁北回。
迎着阳光,我好像看见自己在同谁比赛,一只只雁被放出来,飞到高空,然后我跟那个人一人一箭比赛,最终我赢了。
“沈暮,有弓箭吗?”
我忽然觉得手痒,想射箭。
沈暮却摇摇头,“有箭,但没弓。”
我颇为遗憾地叹息一声,伸手做挽弓状,对着那群远去的雁群道:“好想射箭啊!”
“感觉我箭术应该蛮厉害的。”
不然就不会有这么强烈的**了。
沈暮嘴角一直扬着,闻言道:“下次带你去狩猎。”
“真的吗?!”我又兴奋起来。
前年陛下办过一次狩猎赛,但他们说我是郡主,会有危险,不让我参加,只让我在看台上看着旁人射猎,颇为无趣。
若是能跟着沈暮去狩猎,那多有滋味啊!
沈暮应了我:“真的。”
我高兴地道:“那我要同你比赛,我肯定能赢你!”
沈暮一挑眉,轻笑一声,“等着你。”
然而沈暮的承诺到底没实现,半个月后,丹柔犯边,他又上了战场。
这一去,我便再也没等到他的消息。
沈暮走后没多久,沈暮的母亲头一次来找了我。
说来奇怪,我同沈暮成亲也有几年了,但沈暮母亲却一次都没来找过我,不知其他姑娘跟自家婆母相处是不是这样,还是沈暮去跟他母亲说了什么,总之这几年来,沈暮母亲一次都没主动找过我。
我俩在一个将军府里,却神奇得不怎么碰面。
所以当她突然来找我时,我一时之间都反应不过来。
不只是我,连着宁夏都一脸讶异,“夫人?”
沈暮母亲挥挥手,让她下去了,如此这屋内就剩了我跟她两人了。
“……母、母亲?”
沈暮母亲手里拿着张纸,脸色不大好看,“你嫁进沈家,四年了吧?”
“啊?”我不大明白她特意来找我却说这么句话是什么意思,只得做乖顺的模样,“该是四年了的。”
沈暮母亲沉着一张脸,“四年了,你还无所出。”
我愕然,“什么?”
沈暮母亲将手里的那张纸往我面前一拍,“这儿有张和离书,你签了吧。”
“???”我下巴都要震惊掉了,“什么东西?”
沈暮母亲却又道:“你要是不想签,也行。让沈暮另纳个平妻吧。”
许是见得少,我竟然不知她的想法如此跳跃,且喜欢自说自话,“母亲,您在说什么?”
沈暮母亲却像听不懂话似的,“你不愿意是不是?”
“您这……”我无话可说了,“这就算要和离,也是沈暮跟儿媳来和离……”我又不是同她成亲的,哪有她代替沈暮来和离的道理。
沈暮母亲好像很生气,“我是沈暮的母亲,自然可以替他做主!”
我有点不耐烦了,“……沈暮在的时候您从来不说,沈暮一走您就逮着我说,您是不是觉得我好欺负!”
沈暮母亲瞪着我,“你!!忤逆不孝!”
我张了张要辩解,想想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便又道:“而且也不是我要娶妻,沈暮娶妻的话,您不是应该去跟沈暮说么?”
“你!!”沈暮母亲一拍桌子,气得发抖。
见她这般生气,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安抚,只好斟酌着道:“母亲,您别生气了,我知道错了,我自己闭门思过三日,保证深刻反省我的错误!”
“你……”沈暮的母亲却更生气了,她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拍桌道:“这和离书你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
我觉得她不讲道理,也生气了,“我偏不签!”
我不仅不签,而且反手一封信去给沈暮告了状,质问他是不是想要新妻子了。
信送出去大半个月后,算着时间估摸着沈暮该收到了时,永安陛下来了。
他来的也比较突然,且专门找了沈暮母亲,二人关在书房内不知谈些什么,近一个时辰后才出来。
后来我想,该是那天永安陛下同沈暮母亲说了什么,以至于她后来再也没找过我。
可她没找过我,宁夏也找不见人影了。我找了宁夏整整一日后,才有人给我说,沈暮母亲带宁夏去礼佛了。
我有那么点奇怪,宁夏是我从宫内带来的丫头,既然是我的丫头,一般是不需要服侍沈暮母亲的。
但也就只有那么一点儿奇怪,想不明白便也被我抛之脑后了,反正这院子里有的是丫头。
只不过没了宁夏,我每天该喝的药都没有喝了。
虽然我也不大愿意每日喝那苦得要命的药,但如此突然停了,我心里莫名就惴惴不安起来,总感觉不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停药的第二天,我又开始做梦了。梦到战场厮杀,我叫一个人哥哥。还梦到沈暮重伤,军医都束手无策。
停药第七日,宁夏回来了。
停药之前,我一直觉得身体挺康健的,没什么不好。但停药第二日起,我整个人就没什么精神了,总想睡觉,可睡着了又要做梦,梦中总是厮杀。
七日里我什么都没做,却像是真的上战场了一般,身心俱疲。
宁夏也没比我好多少。也不知她这几日有没有睡觉,眼下青黑一片,整个人瘦了好一圈。
她一见我哐当一下跪到在地,二话不说就开始哭,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欲罢不能。
我只好强打起精神安慰她,“宁夏,你可快点别哭了,哭得我头疼。”
“夫人……我有罪……”宁夏哭得一抽一抽的,还在跟我认罪。
我想也没想地挥手,“原谅你了。”
宁夏又问:“夫人,这几日你有没有喝药?”
我懒洋洋地道:“没喝呢,这不是少了你给我煎药嘛!”
宁夏哭声都停住了,脸色骤白,“夫人……”
我见她像是吓着了,安慰道:“这不是府里其他人也没有药方子呢!”
“不是的……”宁夏呆愣住,“将军手底下的筠梅有方子,绛兰知道怎么煎药。”
“郡主,她们故意的!”宁夏蹭得一下从地上爬起来,喃喃道,“老夫人带我去礼佛,她们故意不给你喝药。”
“老夫人带我去礼佛——”她猛然抬起头,“我知道了,郡主,宁夏知道了!”
我不由地好笑,“你知道什么了你知道了。”
宁夏却一脸严肃地握紧我的手,“老夫人故意带我去礼佛,故意让她们停了你的药!!”
我不太明白宁夏为何这般激动,“停了就停了,我这不是也好好的么?”
“不是这样的……”宁夏神色焦急,“以前在宫里时,陛下就说过,郡主的药不能停,停了会有性命之忧!”
我一听,来了好奇心,“我这什么病啊?如何做到喝药跟没事人一般,不喝药就会死啊?这药这么神奇吗?”
将军府里经常有大夫来号平安脉,大夫从来没说过我有任何病况。
宁夏只顾着摇头,“都是宁夏的错,我早该想到的……”
我无语,“你这丫头可真是的,怎么又是你的错了?赶紧起来吧,夫人我饿了,给我做点吃的吧!”
好不容易给宁夏打发走了,我也感觉好不容易养起来的精神也没了,趴在软塌上又睡着了。
又做梦了,只是这个梦太过美好,我有点舍不得醒。
我梦到了沈暮,我带他骑马,跟他说怎么听风,辨别动物的脚印,在大漠里怎么熬过风沙。
梦里还有整片的铃声,是风吹奏出来的乐曲,好听极了。
……
再醒来时,天已经擦黑了。
好不容易有点精神了,我决定起来给沈暮写封信。
我给沈暮写的信也不多,但每次一写就停不住,洋洋洒洒不写满三页纸是停不下来的。
末了我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也写了写,本来是想说宁夏小题大做,写到后面鬼使神差地补了句:“沈暮,你是不是知道我生的什么病啊?”
宁夏这次就算回来了,我的药也没得喝了。沈暮母亲不许她出门,也不让她用药炉子。她买不到药,将军府内也不肯给她备药。
为此,宁夏急得上火,嘴角长了好几个燎泡。
我对那药执念不大,而且在最初停药的那七日过后,我的精神倒像是好转起来,也不嗜睡了,反而觉得神清气爽起来。
宁夏看着我倒是一日比一日慌张,我有事没事笑她两句,说她像个小老太太,整日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如此又过了十日,许是见我好好的,宁夏的精神也没那么紧绷了。
变故就出现在第二个十日。
我如今坐在这高高的阁楼上,回想起这几年的日子,竟生出一股讽刺来。
那个晚上,我忽然觉得脑仁像被针扎似的,一点点的抽疼。很快,这点点抽疼就扩展成整片的巨疼,疼得我不断冒冷汗,说不出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好像睡着又醒来了,天色仍然是漆黑的。
窗外没有风,乌云蔽月,风四处吹着。
明天不是个好天气。我想。
我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想起来的。
很长的时间内,我不知该感谢沈暮母亲,还是该怨恨她。
是该感谢她让我想起我的身份,还是该怨恨她让我想起我的身份。
那一碗碗药喝掉的是我的记忆,我摒弃奚朝的身份作为宁安郡主嫁给沈暮,我全心全意好无挂念的活了这么久。
可我的父亲,母亲,我的王兄他们以身殉国,唯独我苟且偷生至今。
他们是乌桓的王和王后,是乌桓的王子,他们以身殉国,乌桓的百姓战死城内,而我身为乌桓的公主,竟然偷生到如今。
沈暮将军……我同床共枕近四年的丈夫。
我有那么一瞬间是恨的,恨他不顾我的感受,不经我的同意要我忘了往事,忘记我的身份,同他成亲,做这将军夫人。
我签和离书的时候,一直在想,若是乌桓是沈暮灭的,我是不是就不会这般纠结,恨也恨得理所当然,怨也怨得十分应当。
可不是,不仅不是,沈暮还算是乌桓的恩人。我怨不了他,恨不了他,百般纠结万般痛苦。
我乌桓的子民还剩多少?
身为王族,不能护佑子民,是为不仁;身为子民,不能驱除外族,平定战乱,是为不忠;身为子女,未尽应尽责任,是为不孝;苟且偷生至今,是为不耻;沉溺安稳,贪图喜乐,不思悔改,是为不智。
我如此不忠不仁不孝不智之人,苟活至今,生出的竟然不是悔恨自责愧疚,而是遗憾。
是一种,竟然这么快就到头了的遗憾。
我为自己感到不耻,感到羞愧,可我无法克制我的情感。
我舍不得沈暮,舍不得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我该恨他,该讨厌他,该怪他自作主张让我远离阿爹阿娘和哥哥,远离乌桓来到这大和的京都。
可我仍然舍不得他。
我想了整整三日,念了整整三日,想起很早之前,我同沈暮谈论过的一个问题——若是一国覆灭,皇室是否该殉国。
我说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百姓给了皇室尊贵和荣耀,皇室自然得替百姓收好家门。若是国破,君王有何颜面苟活?当然得殉国。
沈暮不同意,他说越王勾践能卧薪尝胆十年,最终复国,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沈暮不懂,就好像他身为将军,绝不会允许有不战而逃的情况发生一般,我们乌桓的王族,也不会允许自己国灭后换个地方继续活着。
我们不是百姓,是王族。
若是阿爹在,我可以活;阿娘在,我可以活;王兄在,我也可以活。哪怕他们都不在了,只有乌桓在,我也可以活。
可连乌桓都消失了,天地广大只剩一个乌州,我乌桓的子民灭国前被战火袭击,灭国后流离失所,我如何能安心活着。
我是乌桓的王族,乌桓在我在,乌桓亡我亡。
我知道沈暮为什么要我忘了这些,我如今终于能理解宁夏的那句话。
为何我不喝药,就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