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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元二十六年七月,护国将军沈辞,殉国。奉建元皇上谕旨,‘沈氏满门忠烈,尽忠尽职。以身殉国,朕心深为痛悼,特以追封,加之谥号,谥曰:忠义神勇定武大将军,配享太庙。’忠义神勇定武大将军之子暮,年方六岁,天真小儿,令其为太子伴读,同为太子太傅教导。
——《大和·忠义神勇定武大将军录》
我终于娶了阿朝。
她在京都这两年,我几乎没见过她。
头一年,我因伤重,在府上将养了整整一年。第二年,丹柔厚颜无耻,竟将两国之战归咎至乌桓挑衅,我气极,便做了人证,扣下了丹柔王的小儿子,让其在大和做人质。这事刚结束,边境又出了点骚乱,解决后,日子晃晃悠悠已经走到秋日了。
陛下还未赐婚时,我曾私下看过奚朝几次。我常年不在家,陛下便将她接到了宫中。
我伤好后再见她,便是在宫内。
她拆了散发上的辫子,取了铃铛,梳着大和的发髻,戴着大和的发饰,手腕脚腕上的铃镯子都取下了,恭恭敬敬穿着大和郡主的服饰,就站在池塘前,跟一群年幼的女眷比赛漂水花。
宫内规矩森严,从来未见哪个宫中女子会组织这类玩闹,偏生奚朝来了之后这些玩意儿就多了起来。
明微公主也在,许是怕漂起的水花飞溅到自己身上,离得极远。但即使是站得老远,也抻着脖子朝前望着,时不时还捂嘴笑着。连带着明微公主身旁的小丫头也感兴趣极了,垫着脚张望着,偶尔爆出一阵喝彩。
即使穿着同明微公主平徽公主差不多的衣裳,梳着跟她们相似的发髻,举手投足之间,奚朝仍然那么不同,那么独特。
仿佛浓雾之中的灯塔,仿佛黑夜之中的启明星,让人不管在怎样的环境下,都能一眼就看到她。
她的发梢随风而动,原先绑成根的辫子拆散,发尾的铃铛也没了。但即使没了,我仿佛也仍然听到了随着她动作的那一阵阵铃声。
我恍惚想起乌桓还在的时候,有一日奚朝问我:“你第一次见我,有没有感觉我的身上很多铃铛?”
“嗯。”我应她。
她倒是一点也不忸怩地道:“因为我喜欢铃铛的声音。”
完了不等我回答,她又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铃铛吗?”
我很懂事接道:“为什么?”
奚朝闭上眼,张开手臂和五指,感受风从指尖穿过的滋味,“你听。”
她那副专心致志沉迷其中的样子极大地吸引了我,我也学着她的样子闭上眼睛张开五指。
辽阔草原上呜咽的风声从耳边传来,伴随其中的,还有仅在耳边的铃声。
“你听到了吗?”我听到她问。
“风在为我唱歌。”
旷野的天地间响起一阵阵铃声,那是风为她唱的曲子。
我还没从这一片风铃声中反应过来,又听得奚朝道:“你抬头看。”
我抬头望向穹顶:“看什么。”
浩瀚无垠的星空在我们的头顶展开,璀璨美丽。
奚朝道:“看穹顶的星。”
那一晚,夜黑星辰明亮,为她喝彩,大漠中有风飞起,吹动她发间的铃铛,为她高歌一曲。
我曾以为她是我一人的启明星,是我一人的灯塔,我以为她只在我的眼里是独特的。
到了大和我才发现,她那么出众,那么肆意,在这规矩森严、压抑克制的深宫内也会是难得和耀眼。
一群公主贵女用帕子掩嘴而笑,就她一人仰着头张嘴大笑;旁人皆是丫头拿着瓦片,就她一人一手捏着十片八片挑衅地看着对方。
许是漂了个大水花,她“哈哈”一笑,往旁边那个人肩上一拍,神气十足地喊:“怎么样,我厉不厉害?!”
那人被她拍得向前一倾,哼哼唧唧地说了声:“厉害!”
她也不介意,双手往后一背,头一扬,“那是!”
高空的阳光照在她肆意的脸上,带出奇异的色彩。
她是大漠里的雁,高墙也束不住她。
我站在隐秘处瞧着她们,瞧得我仿佛也快活起来。那片片瓦块漂得不是池塘的水面,是我的心海。她手轻轻一挥,便在我心上落下点点涟漪。那涟漪一圈一圈漾开,漾到我的手足,漾到我的躯干,漾到我的头脑,让我连呼吸都放轻放缓,让我心口泛酸泛软,一塌糊涂。
“啧,这丫头确实挺招人疼的,是吧?”
耳边传来一声调笑,永安皇帝不知何时来的,站在我身后,望着那片玩闹的地方,十分高兴的样子。
“哈哈!”我学着方才奚朝的样子,在他肩上一拍,“那是!”
永安皇帝继续道:“皇后总是说宁安太闹腾,将明徽几个都带得不像个公主起来,你觉得呢?”
他的表情平常,叫人摸不透情绪。
我将问题扔回去,“陛下觉得呢?”
他叹息一声,“这高墙内院,重体统规矩,众人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招来麻烦,朕已经许久没听见这种闹声了。”
“我们大和向来教导女子娴静温柔,宫内又更看重这些,自然是不这么热闹。”
“嗯,明徽也活泼了许多。上次去看她,还瞧见她同皇后撒娇呢。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她这么胆大。”
“难怪这京都众多女子,你皆瞧不上。”
见永安皇帝心情不错,我笑着反驳道,“京都的姑娘们也都有特别之处,臣并非看不上。”
“臣只是……”我一个武将,对于吐露内心之事十分生疏,话到嘴边又咽下,到嘴边又咽下,“臣只是……喜欢奚朝罢了。”
永安陛下看我吞吞吐吐,啧一声拍拍我道:“她是个招人疼的姑娘。”
我笑道:“陛下不嫌奚朝没规矩么?”
他没答,垂眸叹息一声,“沈暮呐,朕是真的有点想将她留在宫内了。”
我的笑就这样僵在嘴角,摸不清永安皇帝具体是什么意思,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别那么紧张,”永安皇帝轻松一笑,“这乌桓公主可是你的命,朕不会要你命的。”
我背脊一松,又听得他叹道:“只是这宫内,多少年也没见着这样热闹的人了。赶紧接走吧,免得朕惦记着!”
我求之不得,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赐婚的第二日,下了朝,赵亦正同我说事,远远的我便瞧见奚朝躲在太和殿下头的垂带墙边上偷看。我看着她小心翼翼时不时探头的模样觉得十分好笑,完全没听清赵亦说了什么,气得赵亦咬牙切齿要跟我过招。
我忍不住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让他去练武场等我。
我径直从奚朝身边走过,目不斜视,装作没发现她的样子。
可我怎么舍得。
我一想着她就在我背后,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这脚步就再也迈不出去了。
我那时便不得不明白一件事情,不管奚朝站在何处,不管她做什么,只要她望着我,只要我知道她在望着我,我便迫不及待甘之如饴朝她走去。
她问我:“你是镇远将军吗?”
我心头涌上一阵酸涩,奚朝以往都叫我“沈暮将军”。
我六七年的戎马生涯,听到过无数声“将军”,可没有一声如她唤的那般令我高兴。
那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是那么特别,缱绻绕进我的耳朵,又从耳朵里钻进心上。我是头一次对这虚名感到满足,感到骄傲,我想哪怕以后不再是将军了,也要她叫我将军。
大抵天下所有的男子见着心上人都会如我一般吧,我无数次这样宽慰自己,好让自己心里不唾弃自己跟个毛头小子似的莽撞。
我给她写信,送点零嘴小东西。说来可笑,不晓得收到信和礼物的人高不高兴,我这个送礼的倒开心了一整日。
她爱睡觉,每每我下朝想让她像之前那般来寻我看看我,得到的不是在睡觉,就是在用膳。
后来因为要休婚假,得赶在成亲之前将军务处理完,我忙于婚事和军务,夜里也当白天用,连早朝都不去上了,好几日没空给她写信,也没给送点东西,想想她该生气了。
奚朝爱生气,忘性也大,时常气着气着自个儿就忘了。
平日在军营里无聊,我时常会拿刀琢磨些小东西打发时间,那时带了个随手削的娃娃雕,被奚朝瞧见了,便说也想要个。我原本答应给她刻一个做生辰礼物,但到了她的生辰我都还没能交出成品。
奚朝理所当然的生气了,生辰那日,在我耳边念叨了许久什么“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还有什么“大和的仁义礼智信”。我正苦恼着怎么去哄她,怎么让她消气呢,没想到还没一个时辰呢,她就来找我去看烟花。
那个半成品被我捏在手里一晚上,承载着我的惶恐,意外,快活,兴奋,最终化成了个公主出现在奚朝手上。
奚朝说,木雕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跟她一模一样。
可不是,我熬了三个整夜,一刀一刀用尽满腔情绪,精雕细琢而成,那是我不可言说的秘密,无法宣泄的情感,又怎会不活灵活现?
我看着她满心欢喜的模样,心里竟然生出无限满足。
我这么大个年纪,如愣头小伙子一般,一下子满足,一下子又酸楚。
奚朝嫁给我时,仿佛褪去了在乌桓的青涩和张扬,穿着一身嫁衣含羞带怯地看着我,那一刻,打了胜仗都没能让我如此开心。
婚宴我参加过许多个,新娘子我也见过许多个。当年和庆公主出嫁平姜,她代表着整个大和,穿戴皆是大和最为尊贵华丽的服饰,妆容精致秀丽,出城时,沿街百姓前来送行,都说和庆公主是大和最漂亮的女子。
我作为护送的将领走在前头,远远曾望见和庆公主的模样,当真是应了百姓的那句话。
但我娶奚朝之时,却又觉得百姓当年所言并非真实,在我眼里,奚朝才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新娘。
我去接她,她在宫门口上车,又在将军府下车。我牵着她的手,望着她盛装的模样,心底生出无边的窃喜。
我像个宵小一般,为自己偷来的宝物感到欣喜,又恐这太过珍贵的宝物终有一日会被发现。
婚礼的繁文缛节在我眼里也成了令人愉快的必要,将军府自门口到大堂的数十步距离我仿佛走了一生,闻太师的迂腐固执也在一瞬间成了倔强可爱。
连着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敬的酒我都一一接受,因为礼赞说,酒里头有着宾客们诚挚的祝福,会护佑着婚姻的。
说来也是好笑,我在战场上杀伐果断,从不信什么鬼神,成亲时却因为几句虚无的祝福喝了不知多少酒,真是好笑又好叹。
我没怎么醉过,那个晚上在步入新房之前,我也是清醒的,但掀开盖头喝了合卺酒后,我突然就不清醒了。
好像那杯合卺酒将我的酒意全都激发出来,搅得我头昏眼花,无法思考。
我想握着奚朝的手,告诉她,我等这一刻等很久了,久到我每一天都忐忑着唯恐生变。
她问我以前想娶的姑娘是什么模样,我忍着没告诉她,很早很早之前,我就想娶她了。
从听风开始,从射雁开始,从她对我笑开始。
从见她第一面开始,我的梦里便经常会有铃声。
无风时有铃声,有风时也有铃声。我恍惚起来,分不清那铃声是真实存在,还是仅仅在我心里。
奚朝那么好,那么富有生机,我却让她喝那样的药,让她忘记她的阿爹阿娘和哥哥。
每每午夜梦回抱着她,我总忍不住想,若是有朝一日她想起往事,她会做些什么,而我又会有怎样的结果。
我恐惧那样一天的到来,害怕到不敢断她一天的药,尽管我知道所有的事情都留有痕迹,奚朝也迟早会知道。
可我没想过那一天那样早,早到我措手不及,早到她也不曾准备。
少时作为侍读同永安皇帝一道受闻太师教导,太师怜我幼年丧父,亲族血缘淡薄,只有寡母,怕我整日同这些王子皇孙,公主贵女来往,瞧见别人家庭和睦二老健在又受尽宠爱,会生出怨愤,常以借古人身在炼狱却仍心怀希冀来开导我,让我拥有“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这种豁达乐观的心态,为的就是不让我偏执,遇上事能保持豁达,冷静思考。
我也学的很好,自小以来,我不曾因为任何事自乱阵脚,即使敌军打到城门口了,我也能想出对策应敌。
可奚朝想起来时,我打小来的冷静自持在一瞬间消失,恐慌无措控制着我的身体。
我仿佛回到幼时,他们送来一口金丝楠木棺椁,告诉我我的父亲殉国了。我的母亲哭晕倒在棺前,他们要我端着我父亲的牌位送至太庙。
那时的我头顶青天脚踩大地,却感觉青天离我那般远,大地上浮不愿承载我,四周飘飘荡荡,我不知自己在哪里,也不知自己要做何事,更不知自己将去往何处。
明徽公主问我为何不哭,我不明白为何要哭。父亲自小教我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们说我的父亲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既然是英雄,自然是该为他骄傲和开心的,所以我一路咧着嘴送他到太庙。
当时身为太子太傅的闻太师见我那般模样,重重地叹了口气。
少时我不明白他为何叹气,长大后我认为他没必要叹气,后来奚朝想起往事时,我的周围竟无一人为我叹口气。
我日夜防着奚朝想起往事,可往事仍然不受我控制般地涌入她的身体。
还好没到今年八月更……
开了就一定会更完的,应该也没两章了。
隔太久再写的后果就是……我连奚朝的封号都给忘了……
而且半天找不到感觉。
开新文前会把奚朝结束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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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沈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