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谁芳 第3章 她

言季如果晚上来找我，通常都是为着一件事——跟我睡觉。

莫想歪，莫想歪！

每次第二日起来，我都需再三告诉一脸猥琐的菱香，你脑子里想的我俩睡在一起跟实际上我俩睡在一起的画面完全不是一回事。

言季仅仅只是跟我躺在一起，其他什么也不做。

偶尔我坐在床边梳头发，他会让我别动，然后自己在脚榻上坐下，把头枕在我的膝上。

我什么都不问，什么也不说，任由他把我当成他师傅的替身，用孩童般的姿态在我身上寻求抚慰和依靠。

今夜大概也是如此。

我轻车熟路地往床里头挪，他和衣在另一边躺下，与我面对面而视。

我非常懂事地闭上眼睛，方便他自行用我的脸代入他师傅。任由他的目光凝在我脸上，一边尽力保持不动，一边脑子里数时辰，力图让自己赶紧见周公。

略微冰凉的指尖忽然摸上我的眉，凉意如一缕清风拂过，我颤了颤睫毛，没有睁眼。

他停了动作，突然轻声道：“为什么……你什么都不问？”

我们离得很近，近到能感受到他开口时温热的气息，带着浅浅的茶香。

我缓缓睁开眼睛，直视他的眼睛，反问：“我问了，能改变什么吗？”

他陷入长久的沉默，而我复又闭上眼睛。

春夜虫鸣，万物生长。可有些时候，有些人，有些东西没了就是没了，纵使阳光露水细心浇养，也不会再长出来。

到了后半夜，他果然又说起了梦话。

我迷迷瞪瞪睁开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很快看清了言季的神情。

他紧蹙浓眉，额头爬满了汗珠，是一副痛苦难忍的模样。

他口中不断嘟囔着什么，我不必附耳过去也能知道他在说什么。这一个多月里，他时常在深更半夜开始梦呓，翻来覆去说的都是同样的话。

“师傅……师傅……求你……别走……不要丢下我，不要……不要丢下……”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被噩梦吞噬，痛苦的挣扎着伸手，却够不到一丝能够助他脱离的光明。

垂着眼眸，我静静打量他。

英俊的眉眼，高挺的鼻子，既有优秀的外貌，又有可观的未来。但那又如何呢？还不是爱而不得，求而不能，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可怜巴巴的哀求那个压根听不到的人。

可我又有什么资格同情他或嘲笑他。

相比于言季，我的处境更加悲哀不是吗？

叹了口气，给他掖好被角准备躺下继续睡，他却陡然睁开眼。我吓了一跳，躺也不是起也不是的卡在一个半坐半躺的姿势。

我维持着这个颇为废腰的姿势与言季大眼瞪小眼。

“你……”

未等我说出下个字，他倏地握住我的手臂，猛地大力一拉——

下一秒，我猝不及防地跌入他怀中，他的手顺势环住我的腰，侧身一翻将我压在身下。

都说黑夜是人心最为柔软的时刻，我不知道此刻的言季在想什么，但他眸中分明有一种我不了解的情绪在涌动，像一条绵延悠长的河流，一旦找到了某个出口就会源源不断的流泻。

我愣愣看着他的眼睛，忘了反抗。

眼前突然一黑，是他低头吻住了我的唇。

起初柔软、温热、带了点小心翼翼，但很快的，温柔的亲昵转为热烈的宣泄。

他紧紧抱住我，用力吸·吮我的唇瓣，如同要吸干一个蜜果里所有的甜汁。

鼻尖擦过我的鼻尖，那一点微微的痒意顷刻蔓延全身。

我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他的衣服，他突如其来的炙热动摇了我长久冷漠的心，我于是微仰起脖子，笨拙的回应。

唇瓣逐渐湿润，空气中弥漫的仿佛都是他的气息，我在他怀里沉醉，在从未有过的温柔和爱意里迷失，忘却了那些温柔和爱意其实并不属于我。

我们不知吻了多久，分开时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

瞳仁里倒映出彼此的模样，相视无言。

几乎是瞬间，他从他的梦里醒来，而我，也在他怔愕的眼神下彻底清醒。

从我嫁入言府的第一夜，我就知道言季对他的师傅抱了不该有的心思。

我也曾觉得惊悚，也曾不能理解。

可我见过他在梦中不断呼唤她的名字；见过他用最温柔的目光痴痴盯着我，一看就是许久许久；见过他仅仅因为我长得像她，便可以细致周到不求回报。

我见过他满目情深，每每渴望触碰又小心翼翼的样子。

不知从何时开始，在心底的深处，我不可抑制的羡慕那个女子。

若能得深情如此……

酸涩的苦楚忽然有些难忍，泪顺着我的眼梢落下，滴落在他撑在我耳边的手背。

言季似乎被我的眼泪惊到了，难得能在他脸上看见明明白白的无措。

他粗手粗脚地给我抹眼泪，张口道：“我……”

我伸手捂住他的嘴，生怕他一冲动，当真把所有真相告诉我。不是所有的真相都应该在阳光下公布，有些真相只适合永远被埋藏，隐在黑暗里直到腐烂生锈，直到被世上最后一个知道的人遗忘。

我露出一个笑，“你不用解释，我其实并不是很想知道。”

其实，我怎么会不明白呢。

嫁给言季已是上天开恩，以我的出身和嫡母的敌视，本是做权贵小妾的命。幸运一点配个年纪不算太老的纨绔，不幸点侍奉个命数不剩多少的白头翁。

从不受待见的母家，到同样不受待见的夫家，最后草草结束不值一提的一生。

而言季正值风华，他允我正妻，给我荣华富贵，且从不要求我做任何事。我在这里不说多么自由自在，但也舒适自如。

这里没有人欺负我，打骂我，我可以吃饱穿暖。

这就够了。

我已经得到了太多，便不该再去奢望那些不属于我的东西。

他定定看着我的眼睛，昏暗的房间里，他的眼眸在微弱的月色下如水波轻轻涟漪，我不确定他眼中的怜惜到底有多少是给我的，我只知道，不应该深想下去。

我垂下眼眸，避开他的目光。

上方传来言季近似叹息的声音：“你果然……早已察觉。”

我心里一抖，没有接话。

他在我身侧躺下，一只手半搂着我，另一只手一下一下轻拍我的后背，像安抚孩童。

”放心，我会对你好。我……”

静夜里没有下文的话，到底是想要安慰我，还是想要欺骗自己？

寥寥垂花摇，寂寂情缘薄。

我想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答案，或许不知道反而更好。这世上总有些人，注定了一生情浅。既然如此，又何必追究到底。

第二日，言季如往常一般早早没了踪影，我揉着僵硬的脖颈，再一次在肚子里把言季这个变态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下人们见我行动不适，一脸憔悴，一看就是一晚上没睡好，于是再一次狠狠的误会了我和言季的关系。

甚至菱香还偷偷告诉我，仆从们十分佩服言季，直道他“雄伟威风，吾辈楷模”。

我寻思他晚上啥也不干，睡熟了更是动都不带动一下，到底跟“雄伟威风”有何关系？？

而且这家伙睡得香甜，睡梦中都不忘死抱着我，害的我翻身都不能硬生生直挺挺地挨一夜。我的苦往哪儿说去！

我心中不满，气头之下饿的可怕，于是怒吃三个大肉包子。

菱香看我狼吞虎咽的吃相实在不敢恭维，一边目露嫌弃，一边偷偷撤了包子。

她盛了碗粥端给我，接着与我八卦：“您瞧着没，我就说下人们不知其中内情，都以为大人对您情根深种，沉迷美色，从此君王不早朝……”

“行了行了，越说越没边儿了。”

菱香撇撇嘴，瞧了瞧我的脸色，关心地问：“昨夜大人真没把您怎么样吧？我瞧您脸色不太好。”

我静了一瞬，复又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我能有什么事，咱们在这里穿的暖吃的饱，不比从前的日子好太多。以后咱们每日就下下棋，唱唱歌，吃吃喝喝舒舒服服过完一辈子。反正有你陪着我，就够了。”

菱香从我的魔掌里挣开，揉着脸颊无情吐槽：“就您那一手臭棋，谁跟您下棋谁得被活活气死。我还想多活几年，您要下棋还是去找大人下吧。”

“那可不行，”我一脸认真：“万一把他气死了，谁养着我们。”

菱香想了想，点头：“也是。”

她看着我，犹豫了下，还是道：“姑娘要是真想长长久久的过舒服日子，还是要……想办法留住大人。”

闻言，我吃粥的手一顿。

菱香看见我的动作，急忙解释：“我知道您不喜欢大人，但一直这么着近不近远不远的不是个事儿。只要您能想办法生下一儿一女什么的，日后便是大人再纳妾也撼动不了您的地位。”

我放下汤勺，有几分出神。

我知道菱香是为了我好才这么说。男人三妻四妾在大旬是寻常事，便是我那妻管严的爹也有两个妾室。

我本就出身低微，若是没有孩子傍身，他日言季再遇上个比我还像他师傅的人……

或者更糟糕。

一旦他找到那位令他魂牵梦思的人，我的境遇只怕会很难堪。

隐约间想起夜晚他看过来的眼神，一汪秋水似的，在月色的清辉下沉默又汹涌的流动。

大概是我的表情落寞的太过明显，菱香用力拍拍自己的嘴，“瞧我这张嘴瞎说什么，您这么好的一个人儿，除非大人瞎了眼才会看上别人。”

她说着，小心地睨着我的神色，出声安慰：“姑娘您别担心，大人把心给您是迟早的事。”

“……”

我缓缓抬眸，一瞬间，在菱香脸上看出了隐隐的不安。

其实我和菱香看着大大咧咧仿佛什么都不在乎似，但我知道，我们的心中始终有一颗不安的种子，每当前路模糊不明时，它都会蠢蠢欲动，试图破土发芽，掩盖心中所剩不多的期望。

我和菱香经历过活着的难，和无人可依的苦。

言季给我们的舒适是他的仁慈和良心，可谁又能真正知道，一个人的良心到底能维持多久。

我拉过菱香的手握了握，笑着打趣：“这世上大概只有你觉得我最好。真是可惜，你要是个男子就好了。你若是个男子，便是山间野夫我也愿意嫁给你。”

菱香脸上的神情顿了顿，随即“扑哧”一乐，叉腰仰鼻道：“我要是个男子，肯定天天拉着您跟我生孩子！”

我一巴掌拍向她脑袋，“又说的没边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