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收到围巾的那一刻起,江妤几乎是每次出门都会带着它,包括去江然家过年的那几天。
施媛媛和江华这个年没有回来过,他们告诉江妤让她别担心,好好准备过完年的名优生选拔考试,江妤也没反驳,只是连声应了几句。
“你爸和我对你的期望都很大,还有你姑姑婶婶。”江妤一面看着视频电话那头施媛媛看上去几天没洗的油头,一面又在听她不断地唠叨,“家里就你学习最好最有出息,就指着你了啊,可千万别让我们失望。”
江妤听见这句话,没忍住抬头看了眼在沙发上瘫着翘着二郎腿的江然,仿佛正心无旁骛地玩着手机,江妤把音量调小了,又戴上耳机:“知道了,妈。”
“好好学习哈,爸爸妈妈这边忙完了就回家去看你,”
“嗯。”江妤垂眼应了一声,等到那边挂了之后,又摘了耳机。
耳机刚摘下来就听见沙发上的江然传出不紧不慢的声音说:“打完了?”
江妤抬头往沙发那边看了一眼,却见刚刚还是瘫躺着的江然此时此刻已经坐了起来,正从洗好的果盘里揪着葡萄往嘴里送。
江妤一时觉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什么也不说感觉好像不太好,就说道:“我妈说的,别往心里去。”
谁知江然却笑了,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差点儿把她拍了个踉跄:“我是那么玻璃心的人吗?再说了,我婶说着也不错,你确实是咱们家最有出息的孩子,以后可都得指着你呐。”
江妤一时无语凝噎,只得低下头来看着微信上刚发过来的那条消息,是陈楚溪的那条除夕夜快乐。
江妤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今天是除夕。
“怪不得我妈给我打电话,”江妤嘟囔着,随后又转过头来问江然,“哎,我姑呢?她不回来过年啊?”
“她啊?”江然漫不经心地说,“应该是去找她那个新交的小男朋友吧。”
江妤闻言顿住了:“我姑又换对象了?之前那个不是说过半年就结婚吗?怎么换了?”
“啊?你说那个啊?”江然在厕所里冲了水洗手,“那个早分了,人家那小子是想结婚好好过日子,我妈非要追求什么爱情。”
江妤看着她对着镜子补了补口红,说:“你也要出去?”
江然闻言,扭过头来冲她一笑,说:“我去找张嫣,乖乖,一会儿就回来。”
“嫣姐?”江妤对她有印象,似乎是江然极好的朋友,对她也很好,她对张嫣也很喜欢,不过今天是除夕夜,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妥,“除夕夜都跟自己家里人过吧,再不济也是和我姑那样跟对象过,你俩在一块儿凑什么热闹?”
江然补完妆后对着镜子满意地臭了一下美,随后对着门口望着她的江妤嗤之以鼻,一副看小孩的样子看着她道:“小孩家家别问这么多不该问的。”
她看着江然换衣服,换鞋,不知为何鼻头却有些酸酸的:“你真舍得把我一个人扔家里啊?”
江然象征性地安抚了一下说:“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放心吧,还是会陪你过的哈。”
说罢,江妤就看见江然消失在自己视线中,空荡荡的屋子又只剩了她一人。
她一时失神,带她反应过来后,整个人已经瘫坐在了沙发上。
有点好笑。
她轻轻笑了一声,在寂静无人的房子中却显得格外明显。明明是因为怕没人才让她来的姑姑家,可现如今却还是她一个人过。
屋子里很暗,她却没有点灯,只是漫无目的地刷着各种社交软件,看着陈楚溪那条还没来得及被她回复的消息出神。
“除夕夜你怎么过呀?有没有吃饺子!”
随后又配了张饺子的图片。
江妤把照片点进去看,是一张用铁盘盛着饺子的照片,照照片的人只露出了一小片衣角和随意搭在腿上的一小截胳膊,露出了一点儿白皙的手腕。
江妤把这点细节放大,没由来嘴角却挂上了笑意。
她就对着这张照片出神了半天,随后又莫名其妙点了保存——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紧接着又退回了那个聊天页面,输入「我在我姑家呢,哎,我姐刚还出去了,我就自己一个人在家,饺子还没吃呢。」
她刚点了发送,没等熄屏,却又觉得不妥。
这样好像显得自己有点太可怜了。
她不希望在陈楚溪心里自己是个可怜的人,自己不需要任何怜悯。
紧接着江妤就没有任何犹豫地撤回了刚刚的那条消息,想了想,还是改成了「就那么过呀,饺子我姑姑正在下呢。」
点击发送的那一瞬间,她方才觉得整个人轻松了不少,又抱着手机等着陈楚溪的消息,可等了半天,陈楚溪也没有回复。
算了,也许她是在忙呢,江妤想。
除夕夜本身是全家聚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时光,这个日子理应和家里人窝在炕头上说说话,不是所有人都像她这么闲天天只捧着个手机等消息。
想到这里,江妤心里一下子又好受了许多。她从陈楚溪那个聊天页面退了出去,转而点开了和程念的聊天记录,她看见程念在上面发的「除夕夜快乐」,也在下面回了个「你也快乐!」。
回完了之后她又把手机扔到一旁,然后走到自己的房间,打开台灯,掏出了作业本和试卷。
豆大的灯光瞬时将整间屋子点亮,伴随着窗外时不时的爆竹声,江妤突然觉得有些难过。
江妤知道,这种难过并不是突如其来的,而是堆积了很久之后的爆发。负面情绪来势汹汹,悲伤几乎要措手不及地把她吞没,她罕见地推开了试卷,静默了许久。
她突然就有些恨,恨爸妈为什么总拿她当小孩,或者甚至是没拿自己当家里人,不然为什么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瞒着她?
她突然就有些怨,怨江然为什么要把她接回来却又扔下她不管,到头来还是她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冷冷清清,为什么血缘关系这么多年却又比不上一个张嫣?
她突然有些厌,厌自己为什么成绩要这样好,就好像除了成绩之外一无是处,就和当初选班长一样,明明自己不适合,却总是被生搬硬套到自己头上来,或许这一切的一切归根结底也是因为自己成绩好。
她突然觉得很无力,整个人几乎沉溺在桌前的那把椅子上,她突然有点想任由自己沉沦,就像现在这样,瘫在椅子上,什么也不想。
她突然又想到了刚刚那通电话,话里行间都是对她好好学习的憧憬,假设她没考上呢?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就迅速在脑海里发芽,她突然就有些害怕。
假设她没考上呢?
她突然又想把桌上的试卷全都撕了。
从小到大,她似乎最擅长的就是考试,最引以为傲的也是考试,而身边的家人朋友也大多都是夸赞她成绩好,从而来对她整个人下定义。她成绩优异,那么她就是别人家的孩子,爸爸妈妈口中的骄傲,可她万一成绩不好呢?万一她这次就真的没考上呢?
恐惧就像潮水一样无声无息地蔓延到了她的脚下,随后席卷了她的全身,漫过脚踝,漫过腰间,随后渐渐到达鼻尖,让她无法呼吸,也避无可避,这也让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她在想,如果没有这些光环的自己会是什么样的?
她只觉得那潮水就要漫过她的头顶,她似乎要到了极限。
可就在她朦朦胧胧下一秒就要被潮湿溺毙的那一刻,耳畔间却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阵若有若去的铃声。
就像是隔着一层水膜,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她只听得那声音忽远忽近,一下子模糊,一下子又很清晰。
穿破水膜的那一刹那,冥冥中那双无形的手突然化为了有形,隔着重重屏障,把她硬生生地从无边无际的潮水中拉了出来,陡然露出了水面。
刹那间,她猛然睁眼,寂静的屋内只有自己大口的喘息声,她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过了好半天,那铃声断断续续地又一次响起,她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手机铃声。
她回过神,晃晃悠悠地去拿脚勾拖鞋,踩了一只,扔了一只,踉踉跄跄地就往客厅走,拿起手机一看,是陈楚溪的电话。
她这才有了现实生活的实感,努力让自己平复了一下呼吸后,摁下了那个绿色的按钮,接通的那一刻,江妤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只听电话那头沉声道:
“往窗外看。”
江妤有片刻微微怔神,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已经一手握着手机,光着一只脚就往窗边走。彼时雪已经停了,小区院内的路灯昏暗,头顶上的烟花绚丽又刺眼,映衬着院内独身站着的那个人落寞又孤单。
那人顶了一个白色针织帽,头发很罕见的没有全部扎起,只是披在肩侧。她身穿修身的黑色羽绒服,脚底还踩着一双黄色的雪地靴,手里还拿着仙女棒,此时此刻正在刺啦刺啦地发着光。
她们就这样一高一低隔空相望。
与此同时,新年的钟声同时敲响,千家万家都在欢呼庆祝着新的一年的到来,客厅的挂钟也沉闷有力地敲了三声,漆黑的夜空也瞬时被灿烂夺目的烟花轰然照亮。
明明隔着那么远,可她却能清晰地看到陈楚溪说话的口型,与此同时在手机听筒里的声音也乍然响起,同时伴随着的还有她高举仙女棒的手臂——此时此刻正越过了自己头顶,向江妤挥舞着,就像个快乐无忧的孩子。
她听见电话那头的人兴高采烈道:“新年快乐,小鱼。”
江妤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
她想说新年快乐陈楚溪,希望你永远都像现在这样高兴;她想说新年快乐陈楚溪,希望你永远都像现在这样笑的明媚又灿烂;她想说新年快乐陈楚溪,谢谢你特意跑过来同我见证这新的一年的起点。
她想说的话又很多很多,可到了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只觉得她的嘴唇在颤抖着,手也在颤抖着,全身上下都在颤抖着。
那些说不出来的话与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感,最后都化成了两行滚烫而又热烈的泪珠。
她就这样在二人的四目相对中流下了隐秘而又无声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