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城离咸商首都甘顺极近,素来有宰相学堂,文墨之城的美称。
顺城人都儒雅,有的是装的。若是不装,在这个经纶大城混不下去。
也是这两年有集市流入,文人就多了个乐趣。题诗弄画之余可去逛一逛集市,找个与友人讨论的话题。
集市热闹,过于吵闹,一有消息也可传遍满城。
今日谁家丈夫去了红楼不省人事,哪家寡妇最为泼辣偷了盐巴,他们都一清二楚。
文人?不过如此。
在集市口有处黄墙,墙上污浊,浆糊的白渍风干发黑,黏的到处都是。
上面贴着一堆纸,是比茅厕的厕纸还破烂的毛纸。
字迹各不相同,都丑陋,足以看出漫不经心和随意。
毕竟这些没有顺城人写的,都是集市家外乡粗人招工的,大多是体力活,顺城人不屑一顾。
他们围观只有一个,就是看字。然后嘲笑外乡人没文化,接着去外乡人那里买些小米回家煮粥。
今日同以往,众人驻足,老的老小的小,图个乐呵。
今日又不平静,静下心来,远远就能听见马蹄声。
顺城谁会骑马?只有首都甘顺来些兵家子才会有这种动静。
集市摊铺习以为常,经常有朝廷来这里张贴告示。他们利利索索的把货物用粗布一裹,腾出一条路来。
果不其然,确实来了不少些人。一个个勒紧马缰,头佩璎珞红穗,身披锦布铠衣。来了十来号人叫嚣疏散,后面估计还有没有看见的,阵仗尤其之大。
贴个告示哪能来这势,好事儿的百姓上前去问,
“请问发生了何事?”
兵人轻蔑笑了笑,“你们顺城出的事。卫氏堂书院的卫轻,冒犯了当今皇后娘娘,于今日处死。”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
除去顺城,敢问天下谁人不知卫氏堂书院专出英豪?
前有当今圣上,后有当朝宰相。天下第一商,甘顺第一医,咸商沙场将,皆是卫氏堂所出。
而卫氏堂堂主卫轻,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才。外貌俊美不说,就连先皇都敬仰其才华,尊称其为“先生”。
卫轻不入朝不当官,甘心当一个教书先生。洁身自好,清廉自爱,为人和善耐心,从不曾树什么敌。
只记得三日前他难得出远门去首都找友人欢聚,怎么突然落得冒犯了皇后要被处死的下场?
众人唏嘘不已,以为是场玩笑,却看见兵人们已经开始张罗搭建刑台,又都不敢开口,以免牵连。
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比一般的孩子还要瘦小。她被狠狠地挤在后面,背着一个与身材不符的箩筐,靠着空箩筐腾出缝隙向前面推挤。
后来她冲出人群,混入兵人中,脚步极其轻盈,丝毫听不见一点声响。
兵人们差点撞到她才见是个小姑娘,穿的灰衣粗布,骨瘦嶙峋,但长的好生可爱。似乎联想起了自己家的小女儿,没有过分的吼叫她,只让她不要碍事的自己玩。
小姑娘停在黄墙前抬头看,卫轻行刑的告示贴在上面。不愧是朝廷的纸,大还厚,把黄墙上其他的纸全部遮盖。
就好像是现在的国情,朝廷只手遮天一样。
上面字迹清晰,很轻易的就能辨别出写的究竟是什么。
尽管如此,小姑娘还是盯着反复看了许久,皱着眉头,看上去好生忧愁,无精打采。
众人以为这小姑娘年龄小还不识字,所以嬉笑着问她看懂了没有。
“不懂,”卫落谷声音清脆,毫不迟疑,“上面只说卫先生冒犯皇后而被处死,既然罪过之大已致死,为何不直接在甘顺就地正法还要大费周章在顺城搭建刑台?”
兵人和众人愣了愣,面面相觑。前者是在惊讶小姑娘轻易把他们心中的疑惑说出,后者则是惊叹小姑娘回答的虽不是问题本意,但确实说在了点子上,觉得她观察力过于敏锐,不像这个年龄的孩子。
自然这个问题没人回答她,谁也回答不上来。
小姑娘转身,想把腰挺直,无奈背上背着箩筐,所以将箩筐取下放在地上。
“不选在顺城里,选在人多繁杂的集市,是怕天下人不知道卫先生今日要被杀死吧?”
“这……,此话不可说啊!”
周围几个眼疾手快的兵人急忙将卫落谷的嘴捂上,之后后怕地向四周看了看才低声道,
“今日监刑的人物不是你能招惹的,不该说的话不要说。”
卫落谷推开兵人,眼神警惕不解。
向周围巡视一圈,重新背上箩筐。眼神恢复平静如初,却少了些亮光。
她脚步依旧轻盈,没有声响的重新消失在人群之中。
“人声鼎沸,暗日蔽空,下有卫郎,颈似弯恭。”
这是顺城人形容卫轻行刑的句子。卫轻骄傲了一生,从未像今日这般把头低的仿佛快要埋在地上。
大善人卫轻,触犯朝廷,冒犯皇后,处以断首。
围观之人无一人不望景生叹。堂堂卫氏堂,天下绝无仅有的奇才不在了,之后是否再有这样的人出现?
太阳从乌云后露出一片,瞬间将整个集市广场洒满炎热。今日是阴天,只不过大家都没有发现还有太阳的存在。
没能发现这个事情的人们过于可怜,唯有人群之首一抹不起眼的灰色沐浴着阳光,看着面前同样染上阳光的刑台发呆。
刑台上,一个男人不知何时被落魄的押跪在那里,身上穿着的囚服是洁白,和那两个侩子手明晃晃的尖刀快要融成一体。
穿着灰色衣裳的卫落谷离那男人极近,就站在他的正对面。男人只要稍稍抬下眼就可以看见她的存在。
也许他也自认为是落魄的,连抬头的力气都不敢使,让原本一身英气的他显得无比卑微。
卫落谷咽了咽口水,周围的吵闹让她神经紧绷。此时在场再也没有一人比她更要胆战心惊。
斩首之人她在熟悉不过,是她的父亲。
临刑时分很快来到,两旁侩子手狂饮一口酒吐在刀上,喷溅的到处都是。
卫轻肮脏凌乱的头发被喷湿,卫落谷膈应,觉得好像也喷在自己脸上,下意识后退几步。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只听远处的头顶忽然传出一声,
“行刑!”
卫落谷呼吸豁然暂停,低头沉默的卫轻却抬头看向人群。
卫落谷愣了愣,周围唏嘘声加大。卫轻双眼是深深的黑洞,还有些许皲裂结痂,周围凹凸不平泛滥着干涸的血迹,一直蔓延到脖子。
他的双眼被挖出来,竟是如此可怕。
卫轻确实看不见任何东西,但好似开了天眼,从而转头朝向不远处的楼。
楼上有一人。
“你赢了。”
卫轻这话如风,声音沙哑的又是人间利器。
众人不明白这句话是何意,那侩子手也根本不给人们去思考的机会,手起刀落,刀光闪烁刺眼,竟直接将卫轻的头砍下,没有藕断丝连。
他们冷漠惯了,应该说是什么场面没见过。他们才不管现在死的人是谁,只要上头发话了就没有必要犹豫。
顺着那颗脑袋喷出去的血温热,活生生的淋了卫落谷一身。周围的人纷纷后退,卫落谷却不为所动,呆呆的在哪里看着。
卫轻的头滚到台边,双眼对上卫落谷。斩断一面暴露着骨血流了一路。直到这时他们父女二人才对视。虽然是卫落谷单方面的。
周围的人以为这个小姑娘被吓傻了,谁让只有她一人站的最前,完全没有避让。
但众人又忌讳她一身的鲜血不敢上前将她拉走。
卫落谷不知不觉中握紧拳头,视线从卫轻的头颅上移开,缓缓转到了刚刚卫轻注视的高楼。
那人穿着明晃晃的衣服,背手而立。
一身红色的龙麟衣太过惹眼,不想留意都难。
那人紧紧凝视着刑台没有发现她,卫落谷也得以肆意的窥视着那人的容颜,并将其深深印在脑子里。
拥有如此冷俊令人过目不忘之颜,也只有当今王朝太子景尊柏,也是奉皇命监察卫轻斩首之人。
见到卫轻人首分离,景尊珀眉头越皱越紧。刚想再停留一会儿,旁边又出现另一道靓丽的身影。
是个女人。华丽张扬,何等名贵之物皆加其身,是非多端惹人厌烦,
“殿下,该回去了。”
女人是太子妃,声音却是做作,没有半分威严。
景尊柏不悦,还是舒展眉头。薄唇轻启:“回宫。”之后拂袖而去没有半点留恋。
随着他的离开,人群散了刽子手下了台,有几个人将卫轻的尸体搬走,而另外几个清理着刑场周围的血迹。
大家大费周章两个时辰,却为了这短短两刻钟,其中也只有卫落谷一人值得。
她没有被卫轻的死震撼,心只是拔尖儿的透凉。同样没有因其愤怒,反而冷静下来。
卫轻最后一句话看似是对景尊柏说,实际是对卫落谷。只有卫落谷明白其中的提醒和意味。
可惜明白又有何用?她什么都做不到,凭她又能做得了什么?
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呐喊,
“不要再和他们再扯上关系。”
包括父亲是卫轻的事实。
如此想着,她松开拳头显得十分洒脱。抬手狠狠擦了把脸上的猩红,转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