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江昕,是第一个讲故事的人。
好普通的自我介绍。
其实我想过很多开场白,有搞怪的,有严肃的,有霸气的,还有矫揉造作的,可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平淡点好,毕竟我是个不学无术,落魄到四年大学读完只能回去继承家产的普通人。
开个玩笑,不要介意。
事先声明,故事的主人公并不是我,而是我室友,她叫伍时缘,是个很厉害的人,我没有随口奉承别人的习惯,也不需要,所以这不是客套,她是真的很厉害。
第一次见她是在宿舍,大概晚上八点多,日光灯有些昏暗,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打游戏,钥匙转动声音响起时,瞟了眼门口,她正好推门拄拐走进来。
她扎着不长不短的头发,身材瘦削,肤色苍白,像是得了重病,一种独特的气质从她身上传来,掩藏在那身廉价的衣服下,像棵快要枯黄的草,坚韧却也脆弱,真是奇怪。
电脑屏幕提示我潜行失败的时候,她和我打了招呼,声音冷冷的,身姿挺拔地站立着,没有掩饰残疾萎缩的左腿,这就是我们的初次相遇了。
因为别人身体残疾就霸凌对方这种事不太可能出现在大学校园里,大家都是经过教育筛选的人,同学们都很照顾她,也不是很刻意的那种,与其说是照顾不如说是顺手,顺理成章到像是随手递瓶水一样。
其中也包括班长齐胜,传统意义上的大帅哥,家境不差,人品似乎也不错,白衬衫穿在身上有种小说男主的感觉,但是很可惜,牠在故事里的角色注定是个路人甲,少男的表白话语一经出口便遭到了冷漠而不失礼貌的拒绝。
伍时缘是个很慢热的人,从最初打招呼的时候就能看出来,四年的大学生涯里,她只和我这个室友比较熟。
我现在都还记得第一次和她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她坐在座位上看到我手里拿着两双筷子的惊讶神情,只是很快又变成了不好意思。
经常和别人一同吃饭的人才会有帮对方拿筷子的习惯,她没有,所以过去她大概是一个人,我不清楚发生过什么,也没有要探究到底的意思,多出来的那双筷子被放到了一边,之后她养成了新习惯。
伍时缘不仅慢热,还是个很怕麻烦别人的人。
周围人的照顾她都看在眼里,伍时缘从来没有说过感谢或是给大家添麻烦了之类的话,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回报大家。
我没有见过谁会在期末临近的时候把自己整理好的课程笔记直接发班群里的,不仅标明了考试重点,还有押题,押题水准相当高明,毫不夸张的说,平时不上课的人光看押题都能及格,排版更是整齐到可以直接出书。
关于伍时缘的厉害之处,其实有很多可以讲,比如除体育课外所有课程都是满绩,比如摘获了本科生涯所有能拿的国家级学科竞赛奖项,再比如为了拿助学金还能抽空做义工,更别提寒暑假的实习,在我这一届是足以封神的存在。
老实说,这样的人应该在国内最顶尖的学府A大,而不是这里。
当然,这所学校根本不差,已经是一流大学的存在,偶尔会有保研或是考上A大的学姐学哥,毕竟家里不会允许我贪玩胡闹到苦读十年最后上个垃圾学校。
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伍时缘的好我比其他人都要更早窥见。
我不是坏学生,当然也不是什么好学生,逃课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伍时缘就不这样,她每节课都上得很认真,不管课水不水,她总是有正经事做,自然也包括帮我签到。
产经的任课老师比较严格,她有时候会一个个查,不过总在早上的最后一节课,因为是早八,我从来不上,如果老师说要查人,那伍时缘就会在课间打电话通知我,如果不查,那就无事发生。
记得有次我在外旅行看海,开玩笑说早上起不来错过了日出,她很真诚地问我要不要电话闹铃服务,一个愿意在凌晨三点半打电话叫我起床看日出的傻瓜。
伍时缘人好,大家都乐意结交这样优秀的朋友,只是她光站在那里就能让人望而却步,哪怕是站在熙攘的人群里,也无法融入其中,那是无法言喻的疏离感,有种光彩夺目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美。
毫无疑问,她应该有个很光明的未来,不敢想象这些名头叠加在我身上,我老妈老爸得有多高兴。
可故事总要跌宕起伏才会吸引观众,所以走向并不是大家想的那样,在所有人都觉得伍时缘会保研去A大的时候,意外出现了。
伍时缘的保研资格被取消了,因为一封匿名举报信。
那天下午她被叫去了辅导员办公室,出门后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班群里就发了这样一条通知,自然而然卡在保研位上的齐胜得到了这个名额。
我无意揣测他人,但这件事的受益人只有齐胜,抱有相同看法的人不少,哪怕齐胜说不是牠也没人信。
伍时缘回来的时候打包了一份拉面,神色如常地坐在椅子上,寝室安静到只有她吃面的声音。
书上说,痛了就喊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人的尊严从这里开始。那她为什么既不生气也不伤心呢,甚至平静的表情里颇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是早就习惯了伤痛还是预见了这样的结果?
“那个举报信会不会是齐胜搞的?”
她摇头否认:“应该不是,牠不知道举报信里的事。”
我想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但终究没有不识趣到问信的内容,何况纠结这个也没有太大意义,于是问了她接下来的打算。
“考研报名时间应该还没有过吧?”她吃完稍微收拾了一下,像个没事人似的说道,“印象里好像还没过,应该还来得及。”
的确来得及,还有一个星期才截止报名。
“我会考上A大的。”
她当时是这么对我说的,无比自信,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执着于考A大,却也从未怀疑这话是真是假,我只是相信伍时缘。
信念是好的,但结果是坏的,三个月前伍时缘的保研资格被取消,所以三个月后她也注定名落孙山。
查询成绩那天,我就站在她旁边,看着屏幕上的成绩,胸腔里冒出一团名为愤怒的火,政治86,英一90,数三150,专业课90,总分416,很高了,但这考不上A大,最关键的是这个成绩不合理。
“专业课怎么不直接给零分算了。”我气得胸脯都在隐隐作痛,一拳头砸在墙上。
“你砸墙手不痛?”
她倒是还有闲心关心我手痛不痛,硬生生挤出几滴泪水:“痛死了!”
“那你还砸?”她笑着拉过我手看了一下,还好,只是有点红,过一会儿就好了。
“您别这么淡定成吗?”我都快气炸了,“你哭也成,发疯也成,别跟个没事人一样,我害怕。”
她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国家线还没出,但这个成绩A大肯定没戏,真想读研,那就只能调剂,416能去的好学校有很多,秋招春招她都试过了,虽然她很优秀,但是没有公司考虑她,一家都没有,甚至包括之前实习过的公司,HR给出的回复要么是左腿残疾不予考虑,要么是不合适。
伍时缘信没信这套说词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不信的。
“小伍你有得罪过谁吗?”
她认真回忆了一遍,说没有。
如果没有冲突,那举报信是谁写的?不只是举报信,还有找工作碰壁,小公司也就算了,大公司没道理歧视,这分明是有利于公司声誉的事,多好的宣传材料,还有补贴。
要么她真的糊里糊涂,要么她隐瞒了事实,不论哪一种,我都接受。
“你来我妈公司吧。”
“如果你没有想好去哪里,那就来我妈公司吧,你这么优秀,我妈肯定很喜欢,就是公司不大,小地方。”
我不知道什么人在针对她,却天真地做好了替她扛下来的准备,但是她拒绝了,她回了一趟老家,回来后有了抉择。
接下来的时间仿佛开了加速键,写论文,答辩,提交各种材料,毕业季来得实在仓促,同学们从五湖四海来,现在又重新各归来处,有人找到了不错的工作,有人考上名校,还有人选择出国,当然还有什么都没有陷入深深焦虑中的。
拍毕业照那天,齐胜看了好几眼伍时缘,像是有话要说,我这么有眼力见当然是借口找同学拍照去了。
哪怕我不在场也能猜到齐胜想说什么,等我拍照回来,伍时缘已经坐在广场长椅上睡着了,轻轻拍她手臂才醒过来。
“啊,好漂亮的花!”视线移到长椅另一侧,上面放着一大束蓝色鸢尾花,很漂亮,我随口调侃道,“老实交代,哪个美女帅哥送的啊?”
听到我这么说,她才扭头看到长椅上放着精致新鲜的鸢尾花束,伸个懒腰漫不经心地说道:“不是我的,应该是哪个同学暂时放这的吧。”
我故作惋惜:“还以为你的桃花运又来了。”
“没个正经。”
“那我就说点正经的。”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过严肃,她也认真起来,以为我真有正经事,所以在被我用力抱住时呆住了,这是我们第一次拥抱,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我不知道过去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想谈及这些勾起你不好的回忆,但是你很好,是我见过最优秀的人,也是最最努力的人。”
“我不知道你要倒霉到什么时候,但是,小伍,我一直相信着你,无论将来发生什么,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我江昕始终坚信你会有一个灿烂的未来,你这样的人应该有个好结局才对,事业也好,爱情也好,都会好起来的。”
天气太热,赶在她开口前我先推开了她,头也不回潇洒离开,混了四年悠闲日子现在到了回家继承家业的时候。
如果故事说到这里就结束,那也不错,可惜不是,当然也不复杂,还有几句话就结束。
我一生中最后悔两件事,一是认识了伍时缘并和她交情莫逆,二是不知天高地厚要带她走出困局。
家破人亡这个词曾经离我非常遥远,在认识伍时缘后就不一样了,毕业仅仅两年我就绝望地站到了自家公司的顶楼上。
她伍时缘为什么不去死呢?
我当然知道这一切根本不是她的错,但我都要死了,干嘛在乎那么多,所以在凌晨三点的时候拨通了电话,她声音听上去有些迷糊,应该还没睡醒。
听到她一如往常关切的问询,我嗤笑了一声然后把手机扔了下去,顶楼风是真的大,尤其是晚上。
没能说出预想中的话,因为我压根不恨她,只是笑自己膏粱纨袴二十载有一朝天真犯傻。
“伍时缘,我向你要个愿望行不行?”
“什么?”
“下下辈子都不要让我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