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景臣虽加了周溪月的联系方式,但没有从周溪月的嘴巴里挖过心蕊的信息,他一直希望能亲自了解她。
心蕊知道他想询问自己的情况。她先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顾小姐的经历,她将相似的那部分重合到了一起。
“他们不在了。”
她是个孤儿,不知父母是谁,来自何方,出于什么理由将她丢在孤儿院门口。
“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啊?”
“我不知道。” 这个“不知道”有两层含义,一是她不清楚自己弟弟亲生父母,二是不认识顾小姐的父母。
“我没有与他们真正相处过,我不喜欢从旁人那里获知信息。” 她记得叶景臣也不喜欢从叔叔那里打探父母的为人,才故意这么说。
“那你跟我倒是一样了。” 这话正中叶景臣下怀,他连连点头:“我一直觉得旁人的话多少带着他个人的主观偏见,加上我叔叔也不爱跟我说我父母,所以我就不问了。话说,我跟你很像啊,我们的父母都像个谜语!”
【不,你跟我完全不同。你家境优越,有个对自己百般疼爱的叔叔,你名校毕业,朋友遍五湖四海。像你这样的人,我根本配不上。你要是知道真正的我是怎样的人,一定会将我列入拒绝往来名单的。】
“心蕊,你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 顾小姐是独生女。
“这样啊。” 叶景臣又问:“表兄弟之类的呢?”
“有堂弟,他们年纪小,脾气大,跟我合不来。”
“我跟我妹妹年纪差不多也合不来,其实我挺希望自己是独生子的,是不是很自私?”
“不会,谁不希望自己得到全部的爱呢。” 心蕊笑说:“不过,如果你妹妹合了你心意,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也是。” 叶景臣随即又自嘲:“我这人真是自私。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都有好的不好的,我怎能要求别人合我心意呢?”
心蕊没马上回应,只静静地打量叶景臣。他跟自己是完全不同的人,心蕊觉得他像自己梦中的家园,窗明几净,温暖干爽,有暖烘烘的壁炉,中间还有有一张柔软的床,一个可以随时为自己遮风避雨的家。
有那么一瞬间,心蕊想将一切都告诉这个温暖干净的人。
她是被孤儿院的嬷嬷捡到的。捡到心蕊的时候,她跟一只流浪猫的体型差不多。院长曾嘲讽过,现在大部分人宁可捡流浪猫也不愿意捡一个婴儿。人类这玩意实在太过丑陋复杂了,反观猫不仅可爱还能提供情绪价值。
心蕊所生长的孤儿院并不是一家有爱心的孤儿院。院长将孤儿们当是领补助金的提款机,骗取慈善机构捐款的工具,外加他个人用来合理避税的方法,得来的钱大多没有用到孩子们身上,反而成了他一瓶又一瓶的烈酒。当他没有顺利从政府或慈善机构拿到钱的时候,孩子们轻则挨冻受饿,重则被关禁闭加毒打。酒醒之后,这王八蛋在公众面前,又变成了那个苦大仇深,心地善良,苦苦支持一家孤儿院的绝世好男人。
叶景臣虽无父无母,但从小就在叔叔的庇佑下长大。当他玩着昂贵正版的泰迪熊,摸着绝版的变形金刚时候,心蕊在孤儿院里干脏话累活。孤儿院的孩子要么是残疾,要么极其凶悍(她甚至怀疑有一两个有超雄综合征),要么体弱多病奄奄一息的晦气样。加上地理位置偏远,愿意来收养的人很少,大家都是清不出去的“存货”。
即便是连澈也比她过得好,他再穷,至少跟在亲妈身边。
叶景臣和连澈学习空手道是为了锻炼意志,强身健体,心蕊在孤儿院每一场架都是拼命,打的异常凶狠。不过,最狠的一次不是孩子之间的争执,而是对院长出手。
心蕊记得很清楚,那年她六岁吧?院长在酒醉后,试图将一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衣服脱掉,玩当众猥.亵这事,他干的不是一次两次了。
通常情况下,孩子们都会装作视而不见,他们太过弱小,在长期的压迫中失去了血性。本来心蕊也应该跟他们所有人一样,默默的将注意力放到一边去。可那天,她不知怎么了,在转身之后,忽然趁其不备,抄起小椅子朝着院长的头部,使出浑身力气,给了他重重一击。
她并不知道院长死了没有,因为她很快就被赶来的大人关在了房间里。本来等着她的是后半辈子的暗无天日。后来,是几个孩子将她放了出来,自此,她开始流浪的生活。
叶景臣见心蕊一直不吭声,想是自己提到她故去的父母惹她不快了,于是赶紧将话题转向自己。心蕊听着他说自己的童年,她会时不时的给一点回应,让叶景臣误以为她对话题很感兴趣。
她的孤儿院在北方,因打小就听说南方温暖宜人,所以就决定往南方去。可是一个六岁的小姑娘,这一路注定千难万险。而且,到了南方,她要如何生存?
就在那时,她遇到了爸爸妈妈。当时她还不叫他们爸爸妈妈,叫他们叔叔阿姨。妈妈很温柔,得知她是孤儿后十分同情,提出要跟原来的孤儿院办一个领养手续,将她收养。可她不愿意他们带我回那里,一是院长若是没死,定然找她算账。二是,她不想温柔和气的妈妈知道自己曾对人下死手,她不想他们认为我有暴力倾向。
最终是心思细腻的爸爸看出了心蕊的犹豫,他没有带她回孤儿院,而是问我想不想跟他们一起去T国一座风光宜人的小岛,他们要去那里开一家民宿,每天看潮起潮落,过着四季如春的日子。
“心蕊,我们准备到了呢。” 叶景臣将她从回忆里拉出来。
心蕊轻轻嗯了一声。
那一路向南的历程,一开始是忐忑和警惕,她随时准备着逃亡,这颗七上八下的担忧渐渐被爸爸妈妈和可爱的乔消解了。可惜,她的美梦还没有做到几年,一切都毁了。
从那时开始,她的心里只剩下复仇。她一定要杀了毁坏这一切的杜休,以及他的帮凶——连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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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景臣将车钥匙交给了门童,心蕊眼尖的看到他在钥匙下塞了一张数额不小的钞票。门童接过,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恭敬地说:“欢迎您。”
一行人陆陆续续下了车,李莎莎一手挽着心蕊一手挽着周溪月进了饭店。他们吃的也是中餐,只是与福临楼不同,这家川菜馆走的是高端路线。一问之下才知,这是李莎莎父亲开的。
在走廊时,心蕊看到几个青年男女嬉笑着准备离开,从打扮来看,个个都是富家公子小姐。其中一个亚裔女孩见到叶景臣,一脸惊喜,用英文喊道:“Tim!你怎么在这里?实在太巧了!”
叶景臣迎了上去,与女孩子拥抱了一下,又跟她身边男生和一个女生各自抱了一下,也用英文说:“Sara,你们怎么会在这?”
李莎莎低声说:“T国真不愧是白人的后花园,老外来这旅游的热情不输我们啊。”
周溪月笑说:“你忘了在这你也算老外。而且,他们还是你爸爸的客人呢。”
叫Sara的女孩笑说:“我有个同学后天过生日,她特地邀请我来参加派对!对了,她你也见过的,我们上过同一节公开课,她叫Sandro,中文名徐漫漫。” 看来这个叫Sara的女孩是华裔,这三个字说的很地道。
“Tim你要是有空的话一起去吧,我可以带三个人呢,Alan也会来……”
众人将叶景臣留在外面与他的朋友们聊天,大家先进了早为李莎莎准备好的包厢。李莎莎算这家餐厅的半个主人,服务生早已按照她的吩咐下了单,众人只需要等着开饭即可。
连澈坐到了心蕊的旁边,心蕊抬眼看了他一下,恰巧这时叶景臣推门进来,对大家笑说:“不好意思,跟他们聊了一会——”
他看到连澈坐到了心蕊的左边,不动声色的抢在周溪月入住之前坐到了心蕊的右边。
周溪月倒是无所谓,去到中村旁边坐,与他聊起了空手道,想为将来的写作积累点素材。
心蕊给叶景臣添茶:“是铁观音,你喜欢吗?”
叶景臣笑说:“我对这方面不了解,比起茶,我更喜欢咖啡。”
“咖啡我倒是不喜欢,我喝了容易闹肚子。你不是说自己是中国胃吗?哪有不喜欢茶的道理。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可以一起去喝广式早茶,可以一边喝茶一边吃点心。”
叶景臣有些受宠若惊。他还一直忧心于跟心蕊的关系今天之后就此断绝,本还在思索如何制造下次“偶遇”,不想她居然主动提出要一起喝早茶。
同样听到的不只是叶景臣,还有旁边的连澈。他恨不得自己就没生耳朵,居然将他们的言语给听了进去。纵然他知道心蕊对叶景臣有意思的可能性不大,但“不大”并不意味着完全没有。或许她现在改变了方向和策略,想去利用叶景臣了。可是,叶景臣对她而言有什么利用价值?难道利用价值比他的还要大?
连澈觉得自己铁定是疯了。他居然在利用价值上一争高低,全然没有尊严和骄傲。若是心蕊将他的尊严踩在脚下也就罢了,他现在算什么,自轻自贱起来。仿佛只要她能回来,哪怕被踩在脚下,一辈子做垫脚石也是心甘情愿的。
坐在连澈另一边的谷春见好友捏着茶杯的指节泛白,手臂上青筋凸起,一双幽暗深蓝的眼里阴冷如鹰隼。
他看的不自在,问道:“连澈,你怎么了?”
“没什么,耳朵有点不舒服。”
“怎么耳朵不舒服啊?是不是耳鸣?” 卢冉关切地问。
谷春忽大声道:“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这么关心的话要不要换个男朋友?”
众人听到这话都在各自的聊天中转过头来,脸上均是错愕的神情。
卢冉气到:“谷春,你发什么癫?连澈是我们的好朋友,我关心他有错?”
“没错,是我错了,行了吧?”
恰好这时服务员开始陆续上菜,李莎莎打了个圆场,笑说:“大家血糖低了所以脾气才大,吃过饭了血糖一高,你们会发现全世界没什么值得苦恼的。”
周溪月也赶忙说:“是是是,大家要好好吃哦,反正今天李莎莎做东,都不要客气,我们的目标是吃穷她!”
叶景臣将盛好的汤递给心蕊,笑说:“你知道哪里的早茶好喝吗?我对这方面了解不多。”
“可以问问周溪月,她不是广东人吗?明天你有空吗?哦我忘记了,明天我有事,我看能不能请个假。”
“没关系的,我在T国能待的时间挺久的,你看着自己的时间来就好,只要你叫我,我随时有空。” 叶景臣的语气半真半假,落在连澈的耳里,却是十足的不正经,每一个音调都在挑衅他。
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气,将满腔的愤怒和醋意硬生生压下去。
众人印象里对川菜都是辣,只有经营川菜馆多年的李莎莎和精通烹饪的周溪月才知,川菜中有不少不辣的“精品”。而且这些菜都是一改人们对川菜充满江湖烟火气的刻板印象,做的精致典雅,完全不输给江浙菜。
这一餐饭吃下来其实颇费时间,一屋子的年轻人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难熬。或许只有连澈是其中的例外。
中途卢冉和谷春出去了一次,两人想必大吵了一架,回来的时候卢冉红着眼睛。谷春对连澈的态度越发生硬。
心蕊和叶景臣在旁边聊的火热,最可气的是,心蕊口中说的那些风雅的知识无一不来自连澈。来自他的“遵遵教导”,和他那塞满书的大书柜!她竟然就这样将“属于他”的知识讲给另一个男人听。
低头喝了一口茶,茶碗里碧绿的茶叶漂浮着,上等的茶叶,他却忽觉得一阵恶心,这不是他的颜色,这绝不是!
“我出去一会。” 他对谷春说,可后者压根没在意。
连澈来到吸烟室,点燃了一支烟,看着烟雾缭绕,他心里才稍稍舒服了一些。第一支,第二支,第三支,连澈想没完没了的抽下去,最好臭死那女人,让她没办法再对叶景臣说话,全程捏着鼻子才好。
他对着满室的肮脏的烟雾笑了起来,是苦笑。连澈觉得是烟弄晕了他,一气恼,便狠狠的掐掉了,对着透明的玻璃,隐约可见铁青的脸色。他一定能想出一个良方,一个拆散心蕊和叶景臣的好办法。他从不是个甘心失败的人。
走出吸烟室,他看到心蕊和周溪月从走廊另一边过来。连澈叫住心蕊:“心蕊,我有些要紧事想单独跟你聊聊。”
“什么事?”
连澈看了看周溪月,后者会意的点点头:“你们先说。”
她走开之后,心蕊冷着脸问:“你故意耽误那么久,就是赌我什么时候出来上卫生间吧?”
“没有,真不是!” 他看着她的脸色,又郑重地说:“我有时候挺单纯的,没那么多心眼。”
心蕊像听到了个笑话似的,“你单纯没心眼?”
“至少在感情这事上,我是的。在更衣室里的话我还没说完。”
“你又要说什么?告诉你,别玩深情表白那套,我觉得恶心。” 她的眼神透露着嫌弃。
“那你告诉我,你吃哪一套,我照着你说的那套去做。”
“我什么都不吃。” 心蕊摇摇头:“我要回去了。”
连澈气道:“回去吃叶景臣那套?他有什么好的?一看就是个花花公子,轻浮不稳定,你就算要,容海若不比他好?”
心蕊低头笑了一下,说:“说完了吗?叶景臣不好,那你很好?”
连澈:“我也有很多地方做的不对。心蕊,从前我不承认我喜欢你,我只以为对你是性,我害怕坠入情网里,我一直试图催眠我自己,只要有性就够了,其他什么的我都不需要,直到现在。心蕊,你说我不懂得爱是什么,确实,我不懂。因为没人好好的教过我。我想就算有人教过,每个人的感受也是不同的。我跟叶景臣不一样,他有过别的女人,我只有过你一个。”
心蕊轻笑:“什么叫有过别的女人,你能不能说交往过女朋友,我听着怪怪的。”
连澈一窒,他确实在言语上耍了点小心机,有心想贬损叶景臣在心蕊心中的形象。
他伸出手拖住了心蕊的手,“心蕊,过去是过去了,如果我对你还有利用价值,只要,只要不是不利于你的事,只要你不做任何会引火烧身的事,那你就利用吧。”
心蕊面无表情:“说完了?”
“你还没回答我。” 连澈有些气恼,暗想这家伙怎么油盐不进。
“回答你什么,刚才你的话里又没有疑问句。”
连澈抬起另一只手臂,将她腰肢揽入怀中,用力地搂了搂。
心蕊想使出力气推开连澈,他却反而将她往怀里压,像个孩子似的将头扣在她的肩膀上。
“大庭广众的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有人从包间出来了,脚步踩在地毯上,门在那人身后被合上,发出一声滞重的闷响。
心蕊不知那人是谁,连澈听起来完全不在意,他自顾自地说:“心蕊,给我一个机会,我们重新重头好好的开始。请你相信我,不管你有什么苦衷,我都可以跟你一起面对。从前,从前我做的那些事如果你无法原谅,那就尽情的报复我——”
“是你?”
连澈和心蕊听到这声音都同时怔住。
连澈将她慢慢松开,心蕊转过身去,叶景臣就站在几步之外。
“叶景臣?”
连澈抿紧唇瓣,蹙眉不语。
那边的叶景臣沉声道:“那个人是你?”
“什么?” 心蕊和连澈同时发问。
叶景臣没有看向心蕊,朝他们两人走近了一步,心蕊没见过他如此生气过,额头上青筋暴起,拳头攥的很紧。
“她的前任就是你?是你伤害了她?”
叶景臣突然将心蕊拨到一边,随即重重的一拳砸在了连澈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