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澈四点就醒了,坐在窗台上看小说,看着时针跳到六点,掀开窗帘的一角,月轮残淡,巴黎的天一点点的亮起来。
敲门的声音很准时,连澈说了句come in,走进来的亚裔法国管家是个老派的上海男人,他端着茶和早餐,朝连澈鞠了一躬,又转去播放老唱片,给浴缸里放了热水。
连澈随便吃了点,脱掉晨衣,赤着身体泡进宽大的浴缸里。放过沐浴剂之后,水变成血一般的颜色,他看着水珠从健硕的手臂上一点点滑落,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沉入浴缸中。
水面平静了好一会儿,才听得哗啦一声,他从水中出来,面色泛红,微微喘.气。
敞开的浴室门正对着那架古旧的三角钢琴,擦的光亮的外装映出他湿漉漉的样子,留声机依然在咿咿呀呀的唱着上世纪的曲子。
一个月过去了。
顾心蕊的订婚宴闹剧就像在昨天。被大小姐夸奖为“好人”之后,连澈在巴黎依然没能找到合适送给祖父的礼物。
但老天对连澈比较善良。上周连澄前脚刚回去,这边连澈就收到了来自顾心蕊的好消息。
顾心蕊的好朋友,那个魂不守舍的娇小伴娘周溪月藏有一副叶梦的画作,并且愿意出售,附加条件是让连澈陪她逛一天的巴黎。
连澈当即答应下来。那边的顾心蕊高兴的在电话里欢呼,连澈马上了然,这个附加条件根本是顾心蕊自己添加的,这家伙想扮演红娘。
在橘园美术馆等了一小会,就看到周溪月慢慢走来。
“你好。” 娇小的姑娘今天穿了一双十厘米左右的军靴,却还只是堪堪到他肩膀处。
“你好。”
周溪月的实际年龄比顾心蕊要大一点,但看起来更小,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只是缺了少女的神采飞扬,
连澈人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国外,他通常不觉得自己高大,但与周溪月并肩站在一起,他得俯下身打量她。
“你好高啊,得有一米九吧?” 周溪月问。
“不,我只有一米八五。”
“你真诚实,怪不得心蕊说你是好人。一般男人不都喜欢虚报自己身高,一米六的四舍五入是一米七,一米七五约等于一米八五。”
连澈笑了:“至于吗?”
“至于。要是身高有个一米八,恨不得把一米八写到墓志铭上。”
连澈又笑了。一向他跟别人出去,他都是擅长活跃气氛的人,这次遇到周溪月倒是省了很多心。她看起来是个很随和的姑娘,可惜他对她不来电。
两人在莫奈的四时睡莲面前坐下来,周溪月又说:“你看,哪怕是坐下来,你也比我高出很多。”
“你很在意身高吗?”
她沉默了一下,说道:“像你这样的男人,长得帅又高,应该与优雅的空乘在一起。你跟我走在路上,不觉得我像是被你牵在手里的柯基吗?”
连澈再次被逗笑:“你不嫌弃我像个路灯就行。你好像很在意身高,你明明拥有那么多值得称道的东西。为什么要在意无法改变的?”
“因为,因为我有个喜欢的人,他长得很高。当然没你那么高,一米八三左右吧,你的肩膀跟他一样——”
“我认为男人的肩膀都没什么区别。” 连澈平静地打断了周溪月。
看起来,他甚至连虚与委蛇都不必做了。顾心蕊想利用他帮助好朋友摆脱上一段恋情,但周溪月固执的不肯走出去。
莫奈的睡莲面前又陆陆续续经过了很多游客,两个日本女孩在轮流给对对方拍背影照。其中一个鼓起勇气,用拙劣的英语问连澈能不能帮她们合照。
“你很受女生欢迎吧?我打赌追你的女孩子能从法国排到琴洲去。” 溪月笑说。
“还行。” 他还是用那种吊儿郎当的语气说。弧形房间里照进一点阳光,洒落在他端正的五官上,眉目疏朗清秀,黑色斗篷式的大衣下露出一截灰色的毛衣,越显得气质翩然。
“其实你跟心蕊挺般配的。不过可惜你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你知道吗?她叫我跟你出去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那天看到你们一起从盥洗室的方向回来,我还以为你和她会发展到一起。”
连澈转过头去看溪月。
连澈平静地说:“她那天跟和祁宴结束关系,我想坐火箭都不至于这么快。”
周溪月依然凝视着莫奈的睡莲,说道:“那天,我安慰她,说摆脱失恋最好的办法就是发展一段新的恋情。然后她就突然说,那你为什么不发展一段新恋情,我看那个叫连澈的人就不错,是你喜欢的温柔儒雅的类型,唯一的缺点就是——”
“就是抽烟?”
周溪月笑说:“厉害啊!你是不是有读心术啊?对,她就是这么说的!我还以为你是她的菜呢,结果她说你是很好啦,就是有点子神秘莫测,感觉跟你在一起会摸不透你心里想啥。。”
连澈发出一声轻笑:“看来我不是个适合恋爱的对象,怪不得单身到现在。”
“你没谈过恋爱?” 周溪月好奇地问。
连澈摇摇头。
周溪月一脸的不相信,可她没追问下去,或许她心里已默默在他的性取向那里打了个问号。连澈又问:“那你的好朋友这个月还好吗?”
“还行吧,她一开始有点疯,现在好多了。顾叔叔这段时间一直在帮她安排相亲,不是逼迫,是经过心蕊同意的。我觉得这虽然有点快,却也是个好办法。总比订婚宴之后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饭要强得多吧?话说,心蕊上次那么生气还是从泰国回来。那时她登山出了点小事故伤到了脸,她觉得自己要毁容了,索性躲在房间里三天不出门,气得连饭都不吃。后来是顾叔叔保证韩国那位医生一定能修复好伤口,她才肯出门的。”
“她受过伤?”
“嗯,受过伤。” 周溪月指了指她的右脸颊,嘴角往上一点位置:“如果凑的很近看的话,会看到一点点痕迹。对了,她现在总算找到了心仪的对象。这个人你还认识。”
连澈轻笑:“谁?这次我的读心术失效了。”
“你哥哥的好朋友,容海若。”
连澈微微一怔,这瞬间,他甚至怀疑订婚宴上那一出并非他亲手策划。顾方旻真是赚到了!退了祁宴这个不干净的“N手货”,居然高攀上了容海若!
他们这些名门望族,巨商富贾的孩子大多彼此认识。就算不曾见过,也从他人耳中听过对方。在琴洲,几乎所有上流社会的权贵都知道,真正处于琴洲权力顶端的只有三个家族——连,风与容。
其中,连氏和容氏两大家族历史比琴洲的还要长,这两个家族的历史约等于琴洲的半部历史。
连澈虽顶着连姓,可因母亲之故,连姓带来的荣光从不照耀在他身上。容海若则不同,他是容老太太最疼爱的孙子,父母是在进入合法婚姻后生下的。连,容若是追溯到千年前还是同一宗族,两家世代交好,容海若和连澄同岁,两人是总角之交。
与连澄略显轻浮的个性不同,容海若成熟稳重,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青山中学,牛津大学,琴洲法律援助所的优秀员工,德绿事务所的职员,他拥有近乎完美的人生履历。
说顾家高攀,绝不是帮顾家自谦。
“那真是太好了。” 连澈努力让他的声音听起来不虚伪,又说:“他们进展都好吗?”
“我从心蕊嘴巴里知道的都是好消息。” 周溪月郁郁寡欢的脸因为好友的好事终于露出一丝微笑。
“她说和容海若互相看对眼了,大概彼此都是喜欢的类型吧。她真幸运,我听说遇到自己喜欢类型的概率比中彩票还低,大部分人这辈子能和一个顺眼的人将就就算不错了。”
周溪月的声音再次低沉下去,她默默换了个方向,背对着连澈,静静欣赏莫奈晚年时创作的早晨睡莲。
“我打赌顾家人都很开心。”
“嗯,开心到都懒得去弄清楚那天在订婚宴上播放视频的是谁了。连澈,你有想过到底是谁在订婚宴上干那事吗?法国警察的效率真低啊,现在连个屁都查不出,怪不得说法国最讨厌的一是警察二是地铁查票的。”
连澈:“这得看看顾心蕊和祁宴得罪了什么人,这方面你应该比我清楚。”
周溪月沉思了一会,摇头道:“祁宴那边的问题比较大。心蕊我是懂的,她这人很单纯,做不来这种事。肯定还是那四处留情的祁宴!浪子人设翻了车被哪个女人报复了呗!不说了,反正这是警察的任务!我觉得那人说是捣乱,其实也帮了心蕊一把。她要真跟祁宴那种人在一起,那不是惹一身骚吗?心蕊挺可怜的,第一次来巴黎就碰到这种破事。”
“我们去看看马蒂斯的画?” 连澈轻轻推了一下周溪月,她嗯了一声。
两人继续在橘园里游荡,周溪月在谈起这些画作时一扫之前的抑郁,神采飞扬,笑得亮眼弯弯,趁着她开心,连澈趁机问道:“叶梦那副画《舞池里的女人》,如果你放到拍卖场上,应该能卖更多。”
“我答应过心蕊要把画留给你和连澄了,听说你为了叶梦的画来巴黎转了很久。如果不卖给你的话,我还打算卖给容海若的。那副画可不是你一个人看上。” 她抿嘴轻笑:“心蕊自己也很喜欢。但她现在找到称心如意的老公啦,心情一好,那副画当然就不重要了。”
连澈神色不变,笑说:“那真是谢谢她了。”
心里有些泛酸,连带着语气都有隐隐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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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完美术馆,周溪月要带着连澈去她家里看画,如果谈妥就直接签合同交易,年轻人速战速决好一些。不过走在路上,周溪月的购物突然瘾犯了,一定要买点东西。
待得从百货店出来,一场雨刚刚收尾,天色已暗,湿冷的寒风,满地的黄叶落在湿乎乎的地里。
周溪月提议:“真讨厌!现在这情况要打车可不容易,要不我们坐地铁吧?”
连澈看了看她的袋子:“带着那么贵重的东西坐地铁,你不担心被偷?”
“我在巴黎一直都坐地铁,我不爱打车。堵起来真要命。来吧,这里离我家不算远。”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人潮里,下了地下室,又换了楼梯,连澈心不在焉的跟在周溪月后面,直到一个身高体壮的男人冲到周溪月身边,喊着:excuse me,又往她身边挤,看这架势是在赶路。
周溪月不疑有他,往左边站了一下。这时,连澈感觉有一只手伸到了他大衣的口袋里,速度很快,动作很轻,如果他不是个高敏感的性子,根本察觉不到。
男人的手摸到了一个东西,根据多年的偷盗经验,他确定那是钞票。
就现在,慢慢拿出来——
“啊!!!!!!!!”
从小偷嘴里爆发出一连串的国际通用脏话,将地铁里行色匆匆的人的眼神都吸引过来。
男人的右手拳头朝连澈挥过去,后者轻巧的避开,然后还了一拳,正中小偷的腹部。
“唔——”
小偷吃痛的蹲下来,来来往往的人群纷纷离开,对小偷被抓这事大家都司空见惯了。
“怎么?” 周溪月在台阶上站住,目瞪口呆。
“抓到了一小偷。” 连澈淡淡地说。
“先生,你误会了,我只是在赶路!” 那人用蹩脚的英语说,看软的不行又来硬的,破口大骂:“你这臭小子,你差点扭断了我的手!”
溪月看起来有些害怕又有点兴奋。这可能是她人生第一次遇到小偷:“他偷了你什么东西吗?”
连澈将那人的手硬生生举起来,那人的手心里还捏着一张二十的欧元。
连澈轻巧的将钱取回来,说道:“当然,我今天心情不是很好,居然犯了那么大的错误,把钱放口袋里。”
连澈用法语继续道:“你应该庆幸没真的偷到我的东西,不然就不是捏断手骨那么简单了。从我来到巴黎的第三天,我就看到你在这一带活动,专门找亚洲人下手。我知道警察管不了你们这种人渣,但再让我碰到,我保证会一根根切断你的手指。”
连澈微笑看他,直挺的鼻子,微抿的嘴唇,眼里天真无邪的无辜。
但小偷却打了一个寒颤。
“我,我很抱歉,先生。”
“滚吧。”
他一松手,那人立即往反方向跑去,转眼间就消失在了地铁口。
连澈对周溪月说:“终于在巴黎看到小偷了吧?”
他的声音很低沉,在湿漉漉的冬日带着一点温暖的燥热。
“不会啊,其实我觉得你那样挺性感的。” 周溪月抿嘴笑说:“我还以为你这样的人永远是云淡风轻不会生气的呢。其实相对于永远平和的人,我更欣赏那种活生生的,将喜怒哀乐都放在脸上的人。”
连澈微微一怔,盯着她含笑的眼睛,看得眼前的女孩慢慢脸红,她缓缓转过头去,看着地铁疾驰而来的方向。
他努力了很多年,为的就是变成周溪月口中:云淡风轻不动声色的人,此时却陡然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失了态。这种突然回归本性的感觉反而陌生起来。
这种陌生的感觉或许就叫醋意,来由大抵是看中的“猎物”被人觊觎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