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胜业坊。
自从有了救命恩人——颜志,陈黛的无趣生活中便多了一项追求,那就是去找颜志玩以报救命之恩。
陈大将军回京知晓九娘偷跑出去又被颜家小郎君送回家的事后,并没有管制九娘的自由。
“颜二十八郎?……以后就让小桃贴身保护九娘,九娘心善,颜家刚直,倒是可来往……”
吴管家却提醒道:“颜家并未收下谢礼,老奴连大门都没能进。”
“颜家不会收这谢礼,谅他们也不敢。”
“那他们岂不是不识抬举?”
陈大将军倒不意外颜家的举动,“他们谨慎着也对,若是和我这武将搭上了关系……他们有的苦头吃……”
吴管家倒不认同,“您上面可是有圣人护着,若是……”
摇了摇头,陈大将军不再继续这个话头,“九娘想出去,就不必拦她了,保护好她即可。”
“喏。”
正如陈黛所想,阿翁非常支持她常去找颜志玩。
与之前不一样的是,会有小桃随时跟在她身边,陈黛自认为还是无拘无束的,更何况小桃是阿翁的人。
“小桃,我以前就见过你。”
小桃自认为每次都隐藏得极好,不会被人发现,特别是不能被眼前的保护对象发现,她低下头认错,“是小桃疏忽。”
歪着头打量小桃,陈黛笑道:“你的脚步声特别轻,就像阿翁说的习武之人。”
原来如此,小桃这才敢抬起头,九娘虽小,但确实于习武一道天资聪颖。
“待在我身边的婢女没有超过一年的,但你似乎一直都在,你做过洒扫婢女、送过膳食……”
看着九娘掰着手指头数着她曾做过的事,虽然她做过的远比这些多,但是小桃心底却莫名升起一股自豪感,她要舍命保护的主子远比她想得要聪颖。
“小桃会誓死保护好主子。”
陈黛见小桃突然跪下行礼,还严肃发誓,她脸上的轻松也跟着消失殆尽,难道母亲是知道有人在暗中保护她,才不关心她吗?可阿弟为什么就可以一直跟在母亲身边?
没听到九娘的回话,小桃一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你会向……母亲……汇报我的行踪吗?”陈黛还是艰难问了出来。
“奴只向大将军汇报。”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陈黛反而仰起脑袋,“那我们现在就去找救命恩人。”
陈黛不敢独自上颜家大门找颜志,但她会到他家附近的沈记食馆蹲点,吃着羊肉汤饼等他出现,等不到就会去找那些小球友蹴鞠。
虽然小球友们很排斥她,不愿跟她玩,但她保证不再霸着鞠球不放,他们才肯跟她玩。
“九弟,快来玩呀!你怎么又发呆了?”
李俊原是通化坊蹴鞠队的球技头名,当然是除了颜二十八郎以外的,结果颜二十八郎带来的小球友也瞬间碾压了他,让他很没面子。
他准备苦练球技一年再找那个小球友对决,练习了三日,他就踢坏了三个鞠球,不过那个小球友就自己找上门来了,他誓要胜过那个小球友。
没想到他轻松就赢了,终于挣回了面子,他也不是不可以带着这个小球友一起玩,更何况九弟人小,说什么,他也得让着点才是。
陈黛双手撑着小脸蛋,对着颜家大门望眼欲穿,有气无力道:“你先玩。”
李俊脚下不停,继续颠球,笑说:“今日,二十八郎不会出来的。”
跑到李俊身边,陈黛忙问:“你怎么知道?”
“哎呦,他的殷家表妹来了,二十八郎就不会出来。”
听了这话,陈黛心中瞬间直冒火气,看到上下跳动的鞠球就用力一踢。
眼看着上下窜动的鞠球飞向空中,李俊跑着去追,同时大喊:“我的球——”
好不容易爬上树把鞠球捡回来,李俊定要找九弟算账,结果就发现九弟不见了。
颜志很意外陈家连着几日都上门送礼的表现,颜家与陈家从无来往,他并不认为自己救了陈黛,他只是顺手拉了她一把罢了。
刚写完一页字帖,颜志抬头看向窗外放松眼睛,就见墙头上突然冒出了一颗小脑袋,在那探头探脑地四处打量。
陈黛往院中看了一圈,也没发现救命恩人,接着偷偷往屋子里看,结果就对上了一双锐眼。
看到她那副既兴奋又克制地表现可怜的模样,颜志到底心软,没让人把她轰出去。
继续往他屋子里看,陈黛没有找到女郎的影子,这才放下心来,继续趴在墙头看他写字。
随着交往的深入,颜志也从陈大将军处听来一些有关陈黛的事,她的阿爷一直在江陵为官,她的阿娘似极重视她的同胞弟弟……
陈黛有了颜志的陪伴,多了许多笑颜,只是她并不是时时都能巧遇他,而且她身边多了许多人守着,例如小桃,但只要能看他一眼,她就满足极了。
只是她欠他的情和钱,到底没有还清。
直到颜志要随父离开长安去平原,陈黛很伤心,颜伯父是因为杨相的排挤才要离开长安,即使她去求阿翁帮颜伯父留下来也没有用。
而颜志要跟着颜伯父离开则是因为有人故意吹捧出“长安第一公子”的名号。
颜志才华出众,随名师学文,随父习字,善诗文,兼之人品贵重,确实是位优秀的郎君,可那时他才十六岁,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样的声名于他绝非好事。
陈黛知道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于是她不再吵他,再去参加宴会,她会主动去往贵女聊天的地方,主动搭话,想要融入进去。
即使融不进去,她也会言笑晏晏,让他知道她也能和小娘子交朋友。
原想在他离开前,让他对她放下心来,可她到底没做好。
那是一位御史夫人的寿宴,她如常去和凑在一起的贵女们说话。
可她们拿团扇遮住讥笑的嘴角,欲盖弥彰地说着清晰的悄悄话。
陈黛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显出怒气,那些无聊的话无非就是她不受母亲的喜爱罢了,还有就是她追在长安第一公子身后当小尾巴,不过都是事实。
看向说得最大声的郭妙音,陈黛笑说:“妙音娘子的话可一点都不美妙,区区一柄薄扇可挡不住横飞的唾沫。”
郭妙音恨恨放下团扇,但当着众人的面又不能真的和她吵起来,只是瞪了她一眼。
这时,又有一人进入凉亭,郭妙音立即起身迎了上去,“芷柔阿姐,你可来了。”
裴芷柔冲郭妙音安抚一笑,又拍了拍她的手,转而看向陈黛,不怀好意地笑问:“这是谁呀?又想和我们玩?”
陈黛没想到裴芷柔会来,再想起小桃打听来的消息——虢国夫人曾意欲将裴芷柔许配给颜志,但颜家没有答应,这才有人开始鼓吹“颜志是长安第一公子”。
看来裴芷柔还没有完全放弃颜志,或许只是想要拿她撒气,陈黛不卑不亢道:“裴娘子倒是有兴致来参加寿宴。”
没能和颜志结亲,裴芷柔本来就不满意,最后还被定给郡王为妃,她冷声刺道:“想当年有人为了融入我们的圈子,扮作舞娘跳胡旋舞给我们看,当真是历历在目。”
那时候,陈黛尚小,才十岁,跟着颜志去了一场春日宴会。
裴芷柔见她能跟在颜志身后,又得颜志的关照而吃醋,看她眼巴巴地凑过来想加入她们,便哄骗她跳胡旋舞给大家看就跟她玩。
想了想便答应了,陈黛根据以往看过的胡旋舞比划起动作,可围成一圈的小娘子们都笑着对她指指点点,到最后裴芷柔甚至指挥众人强行给她换上了暴露的舞衣。
“你们在干什么?”
一声厉呵止住了女郎们的动作。
颜志素来温润,从未与人大声吼叫,特别是对着小娘子们,但这次他实在气极。
陈黛虽被众人欺负,但一直忍着没有哭,一见到他出现,眼泪就簌簌直流,推开还扒在她身上的手,她扑到他怀中,紧紧抱住他的腰身哭嚎。
“阿兄……你终于来了……”
裴芷柔皱眉看向跟在颜志身后的婢女,暗怪婢女不早点来报信,她不想在颜志心中留下欺负幼小的坏印象,急忙辩解。
“二十八郎,你误会了,我们正和她闹着玩呢!她这么可爱,非要跳舞给我们看!”
接受到裴芷柔的眼神暗示,郭妙音觑了眼浑身往外冒怒气的颜志,心中紧张,勉强笑着附和道:“是……是陈小娘子自己要换舞衣,我们只是在帮她……”
陈黛裹着颜志的宽大披风,涕泪横流,尖叫道:“你骗人……你们太坏了……我再也不和你们玩了……”
颜志看着她小兽困斗的可怜样子,眉尖紧蹙,扫视了一圈手足无措的贵女们。
“诸位小娘子皆是长安名门之后,以后也会是高门主母,教养子女。可你们今日所为真让人不齿,某甚忧惧。”
这话如巨石砸在心尖,颜志这是看不上她们,她们有的家世强过颜家,都存有些许嫁给他的心思,被他这般一说,脸上羞红,双腿似被定在原地,连追上去解释的勇气都提不起来。
颜志将裹好披风的小娘子抱起,目不斜视地大步离去。
看着颜志不顾及男女大防抱走陈黛,裴芷柔怒极,身后的其他小娘子又扶不上墙地嘀咕起该怎么办,以及陈家和颜家会不会闹起来,她才不怕,但心烦地扯下身边的树叶捏碎。
郭妙音见裴芷柔满脸嫉妒之色,其他人又担忧不已,便耐心安抚起众人。
“各位不要担心,今日之事只是姐妹间的玩闹,即使闹开来,颜面受损最大的也是离开那位,咱们最多也只是担上不护幼小的无心之失。”
其实郭妙音比陈黛大不了多少,虽家世不显,但胜在机灵体贴,时常受邀出现在一些宴会上,许多小娘子和她也玩得来。
小娘子们这才安下心来,顺着郭妙音的意思开始编造各自的理由,串通好借口,推说是陈黛自己非要在人前跳舞不可,以免家中长辈问起来,露馅了还不自知。
上了马车后,陈黛见颜志抿唇不语,自觉受了委屈,但怕再惹他生气,也只敢呜呜咽咽地哭。
“我明明都按她们说的跳舞了……她们为什么还要这样欺负我……我只是想和她们一起玩……还有母亲就是不喜欢我……我有什么办法……”
颜志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裹在披风里瑟瑟发抖的小娘子,责怪的话堵在喉间。
“你平时看着挺厉害的……再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为何总要往小娘子那里……”
本来就够委屈了,陈黛没想到还被他误会成了小郎君,轻张着嘴发愣,虽然她不爱穿襦裙,可她确实是小娘子,而穿男装也是为了让母亲像重视阿弟一般重视她,她哭得更凶了。
看到越来越多的眼泪往外冒,颜志将她搂进怀中安慰,拍着她的小肩膀,妥协道:“不哭了……以后你找我的妹妹玩罢!”
他的妹妹静娘是个小才女,陈黛和静娘说话总是牛头不对马嘴,但知道他这是在为她操心想办法,连静娘都被他推出来哄她,她破涕而笑。
“我以后自己玩,其实胡旋舞不难跳,等阿兄的生辰,我跳给你看。”
没想到这么快就雨过天晴,颜志倒是觉得她在故意表现得开心,不让他担忧罢了,顺着她的意,颜志点头。
想着他还误以为自己是小郎君,陈黛犹豫着要不要解释,想起他常说撒谎的孩子会被夜婆婆吃掉脚趾头,不免有些纠结。
他明明什么都懂,却误会她是个小郎君,他会不会觉得她是故意欺骗他,从此再也不理她,她在纠结中靠上那温暖的肩膀闭上了眼睛。
回去后,陈黛还是发了高热,阿翁从宫中请了御医来,才让她转危为安。
随后,阿翁亲自去了一趟颜府,陈黛便进了颜家的族学读书,她与颜志相见的机会更多了,那是她人生中最开心的一段日子。
从回忆中抽神,陈黛倒是不觉难受,反而觉得那时的自己真是傻得可爱,只觉好笑。
“那也比不得裴娘子寻到如意郎君,到时我定要前去观礼。”
“你……”裴芷柔气得抬手指向陈黛。
“只是可惜,我不能带着阿兄一起去观礼,但我会将阿兄的祝福带到的。”
裴芷柔气不过她拿颜志说事,一把拽住要转身离开的陈黛,伸手呼向她的脸颊。
陈黛也没想到裴芷柔竟敢在众人面前动手,来不及阻拦,她的身子往后躲,到底脸颊被锋利的指尖划到。
伸手摸上侧脸,手指上沾有些许血珠,陈黛气炸了,颜志要是知道了,更不能放心离开,她抬手回扇了过去。
裴芷柔见她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心中开心,正想着要不要再扇一巴掌,反正都已经打了。
“啪——”的脆响声让亭中众人定格了动作,全看向声响的来源。
接着又是一声脆响,陈黛恶狠狠道:“第一掌是还给你刚刚打我,第二掌是还给你三年前带头欺负我。裴娘子马上就要作新娘子了,所以我不会像你一般伤人脸颊。”
说完,陈黛就步出凉亭走下台阶,看到颜志一脸心疼的样子,泄了气般耷拉下了肩膀,“阿兄,我去给老夫人道歉,扰了她的寿宴。”
颜志笑着摇头,“阿婆不会介意的,先随我去上药。”
出了此事,料定裴芷柔会向宫中的贵妃娘娘告状,陈黛以为定会被斥责,谁知随后风平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