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时节,曲江池畔,长安城东南角。
嫩绿伴花吐新蕊,春和景明。
湖面上的各式画舫随波而飘,欢声笑语且淡且轻。
陈黛今日便被刚到京的表妹崔十三娘拉出兴庆宫来赏春。
池边的柳枝柔软如飘带,望着春日美景,陈黛又喝下一杯葡萄酒,似饮水一般淡然。
崔十三娘忙拦住了她又伸向酒壶的手,认真道:“九娘你一杯就醉,别喝了。”
陈黛放下玉杯,看着面前一脸为她好的表妹,无所谓道:“那都是以前了,现在我可是千杯不醉。”
见表妹不信,陈黛红着脸笑道:“十三娘你怎么变得这般无趣了?你还是小时候可爱。”
崔十三娘只当她在说醉话,又看了一眼守在船外的郭嘉珍一眼,小声问:“九娘,你的婚事决定否?”
几只小燕子划过蔚蓝的天空,追逐而去。
又端起酒杯,陈黛慵懒的脸上隐隐一扫而过严肃的神情,不答反问:“怎么了?”
崔十三娘说出了今日拉她出来赏春游玩的目的,“九娘可愿嫁入崔家?”
见表妹真不像是在说笑,陈黛收起嘴角淡淡的笑意,知道定是三夫人让表妹来当说客的,王渊然表哥不行,现在又指望上崔家表哥。
“崔家高门大姓,会瞧得上我?”
似想到什么,她继续大声说:“再说陈家也只剩这一时的余热了,帮不了什么忙。”
守在外面的郭嘉珍听出她这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崔十三娘见她有在认真思索这件事,反而满意地笑了出来,一笑露出一边的酒窝,劝道:“只要九娘你愿意,阿兄愿意外放。”
想到那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表兄崔纵,陈黛醉红的脸颊都白上了一分,不可置信地结巴道:“这……这不可能吧……他作为宗子,不是要担起崔家门楣吗?”
见她没直接拒绝,崔十三娘准备继续加把火,只是嘴角的酒窝才露出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扑通一声,巨大的拍水声和救命声瞬间掩盖下了话音,“阿兄他……”
如离弦之箭般,陈黛已站起身跑到窗前,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木窗。
只见水中有一貌美小娘子摇着双臂在柔弱地拍打水面,她正向身旁的一艘小船呼救,“二十八郎……救我……”
透过帘幕,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摇晃的小船上还有一位郎君。
陈黛立即记起在闹春园里三角亭上听到的悄悄话,颜志真和郭妙音相看了,扣在窗框上的手将红木深深捏出了两个坑。
颜志这次之所以同意见郭妙音,并不是为了相看,他不明白郭妙音为什么要暗中针对小黛,虽然小时候她们不和,但历经了长安动乱,她们之间又有什么放不下的?
见到郭妙音后,颜志直接表明来意,“郭娘子为何要扩散永穆公主和郡主的谣言?”
郭妙音满脸惊讶,急于否认,“颜郎君怎会这样想?难道颜郎君同意来相看,就是为了此事?”
颜志一脸坦荡地回视。
“小时候不懂事还能以年纪小遮掩,郭娘子如今已及笄待嫁,即使郭尚书地位稳固,郭娘子还是爱惜羽毛为好。某仅会出面警告一次。”
“你……这可是你我的相看,为何你所想所说皆不离陈九娘?”
郭妙音即使再温柔,也接受不了心仪的郎君如此相待,语气尖利起来。
郭妙音的脾性其实并不好,以前她阿爷官位不显,她只能收敛脾性,对外人俯小作低,柔顺地讨好别人,以此能在贵女圈中立足。
如今她阿爷地位尊崇,郭妙音便不再压抑性子,如今又被心爱的郎君如此评价,心中更是难受,激动地站起身来。
她真是受够了,小时候也就算了,郭妙音看着陈九娘跟在颜志身后无可改变,如今大家都已成年,陈黛凭什么还要抢走颜志的注意?
但见他警告完便不再理她,郭妙音按下心中怒火,暗中告诫自己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还有机会,于是她温婉出声,“郎君。”
颜志并未理她。
又被下了脸面,郭妙音面对这俊朗的容颜再怎么喜爱,身为女儿家的矜持也让她提不起勇气再次直面他的冷面,只能在心里思索其他办法。
他们在同一条船上又坐了一刻钟,却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小船正往岸边码头驶去。
受不了他的冷待,郭妙音继续找话说,淡淡道:“陈妹妹似乎有喜欢的人了,可那人却不是二十八郎。”
这句话终于拉回了颜志的视线,他只是看着她不言语,静待下文。
郭妙音只是笑笑,轻飘飘地挑起了话头,却并未继续说下去。
颜志的眼神并未停留在她身上多久就往船外看去。
笑意僵硬,郭妙音也看到了那艘精致画舫,特别是上面的人,然后勾起唇角,“单单郭大郎一个羽林卫被调去了兴庆宫,据说只保护一人。”
意料之外的是颜志猛地站立起来,双手握拳。
为了相看时不被打扰,他们坐的船并不大,船上除了他们两人就只有船夫,颜志一站起来,船身就开始摇晃。
郭妙音一见他激动,也紧跟着站起来,小船摇晃更大了。
船夫忙在船尾喊:“贵人慢点,小心落水了。”
结果“扑通”一声,还真有人落水了。
郭妙音在水中大声呼救,“二十八郎——救救我——我不会游水……二十八郎……”
可颜志站在船边不为所动,他可还记得她小时候是如何用心机欺负小黛的。
小黛受欺负了只会躲在他怀里委屈地哭,他叫小黛不要和那群女郎玩,可小黛偏要去,说了也不听,到了下回小黛仍还要去。
要不是母亲与郭家早早定下了这次相看,且郭家正如日中天,他可不会来此赴约相看,再说郭妙音好端端地为什么会落水?她真的不会游水吗?
见颜志在船内一直站着不动,船夫早急得不行,他虽想下水救人,可又不敢污了贵女的清白。
贵女派人给钱的时候可是特意交代过的,这湖上每年都有会几起落水发生,郎君救起娘子然后成就好事的,还会传为美谈。
可贵女不断呼救吃水太多,眼看着要沉下去了。
阳光虽暖,但湖水还未还暖啊,这贵女的身子该吃不消了,只是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不过为了这样气度非凡的郎君设计这一出好嫁入豪门也值当了。
可他没这个资格肖想,若真出了事,郎君可以逃脱罪责,他这小小的船夫该逃不脱了。
歇在岸边竹亭里的郭家仆从都围在岸边大呼小叫,无外乎求颜郎君救女郎,承诺定会重谢。
一眼就看出郭妙音落水的目的,见郭妙音想借落水讹上颜志,陈黛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虽不喜郭妙音,但陈黛还是在她们的船靠近郭妙音后,挥出披帛,缠到郭妙音腰间,用力将郭妙音拉出水丢到画舫船头。
看到郭妙音被甩到船上时的凄苦模样,画舫上的众人纷纷抓牢扶手,以免像郭妙音一样成为落汤鸡。
而陈黛一个巧劲又收回了披帛,救人全程堪称动作潇洒利落。
陈黛今日穿了一身素雅的襦裙,搭配的披帛是天蚕丝所制,薄如蝉翼,又坚韧无比。
视线一直黏糊在陈黛身上,郭嘉珍见状鼓起掌来,“郡主如天降神女,某佩服之极。”
陈黛却习惯性地瞪了他一眼,“到底谁才是护卫?”
“某是神女的护卫。”郭嘉珍笑容灿烂地看向她。
看着郭嘉珍与陈黛还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无人管她,郭妙音既厌恶又兴奋,二十八郎这不是亲眼看到了吗?
不一会儿,一艘巨大的画舫靠近,陈黛的小画舫也跟着摇动得更大了。
豪华画舫上的宫人传话永穆公主邀她们上船。
郭妙音湿身坐在船头,正浑身不自在,立即选择上公主的画舫,才得以换身衣裳。
见永穆公主出面,颜志让船夫划船靠岸,只是他一直站在船头,面向画舫上的那抹素雅的丽人,那挽在她手臂上的披帛当真飘逸又坚韧,就像她这个人。
陈黛也目送着他离开,自是看见了他腰间佩戴的大宝剑,有些不懂颜志到底是什么意思。
既然他都出来与郭妙音相看了,为何还要佩戴他们的定亲信物?
眼瞧着郭妙音在水中挣扎却不救,这也不是他的一贯作风,他不是喜欢怜弱助小吗?
两人眼中都只有对方,周遭的动人春色无法侵入。
不管如何,陈黛都想拿回那柄大宝剑,阿翁说,宝剑上的宝石都是那人命人镶上去的,原本是要留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