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忽然逼近的学长,黑发青年刘海下的眼睛顿时睁大,瞳孔紧缩,甚至就连呼吸都快停止了。
他们离得很近,科斯塔甚至能闻到莱茵斯特身上缭绕不散的乙醇与柠檬混合的气味,还有烟,海水,墨汁和劣质纸张,这些复杂的气味混合成了他面前这个疯狂的灵魂。
潮湿冰冷的海风吹袭他的额发,就像暴风雨破开船长室脆弱的玻璃,他的大脑也被强烈的情感侵蚀,像是一只碰碰乱响的钟,空白的思维里只剩下狂热的情感。
太近了,他下意识抱住自己的脑袋,用尽自己的一切遮挡着脸上的烧伤,躲闪如肮脏的老鼠佝偻着身体,把自己的不堪全都蜷缩回这具不洁的躯壳。
他的意识恍惚间似乎回到了那个阴森的广场。
世界是自由的,人类是自由的,所有的一切,包括从他指缝里穿梭而过的寒风,他身体里流窜的血液,他无处安放的恐惧,都是自由的,只有他被困在铁笼子里,像是一只瘦骨嶙峋的野兽蜷缩在笼子的角落。
到处都是硫磺与汽油的气味,与堆积的木柴,窃窃的私语从四面八方拥挤而来,无数隐晦的目光随着黑暗包围他光裸的身体。
无光的夜色里,黑袍祭司高举手中的火把,伪善的人高喊着:“伟大的,伟大的,至高无上的存在……”
伟大的,伟大的,至高无上的存在……他在心里一同默念,他不是信徒,他不信神明,但如果真的有神明,他愿意拿出自己全部的信仰与爱恨。
哪怕在神明眼中,他的信仰卑微,生命卑微,灵魂卑微。
“您卑微的信徒将为您奉上纯洁的羔羊……”
只要是他有的,只要是他拿得出来的,哪怕是他的身体,自尊,灵魂,还是这条一文不值的命,只要他给得起,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他都愿意……
他瑟瑟发抖地向未知的神明祈祷。
但他只看到了细弱的火星从干燥的木料中亮起,用一颗不比天上星辰沉重的豆火,点燃了他最后的期望。
“仪式开始!”
随着祭司的话音落下,铁笼附近的燃料迸发出极高的热度,接着,青色的火焰燃烧而起,舔舐着周围能燃烧的一切物品,他感受到笼子的温度开始升高,哪怕躲到笼子中央,死亡的预感也越来越强烈。
火焰舔舐他的身体和头颅,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像是兽类一样的尖叫,但没有一个人对此做出反应,他们跪拜在地上,仰头欣赏祭品最后的挣扎,并拜仰这场“神迹”。
杀了,杀了所有人!杀了所有人!这些人都该死,所有人都该死,他也不会活下来,没有神明,也没有恶魔,他不会活下来!
他会死,他会在死后诅咒这里的所有人——
忽然,人群的外围传来一声惨叫,参加仪式的人群也跟着混乱起来。
黑暗里亮出一抹火光,这点微弱扭曲的火焰在一瞬间连成一个圆,无数的惨叫声响起。
笼子里的少年抬起头,只见一把随处可见的撬棍自火焰中破开,一下就打碎了笼子上脆弱的锁头,紧接着一只湿润的,滴着水的细瘦苍白的手拉开了温度已经足够煎肉的笼门。
他终于看到了神明,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咳咳咳……所以说这些层出不穷的异教徒到底从哪里来的,”他的“神明”忽然开口,并不耐烦地把笼子里的少年拽出来,裹上自己早已打湿的黑袍打横抱起,甚至还有空闲抱怨:“该死,这个喷泉到底多久没有清理过了,啊啊啊臭死了。”
他就这么被抱着,跌跌撞撞地冲出了火焰的包围圈,在路过一个燃烧的教徒时,少年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头顶的人,那是个比他要高出很多的青年,披散的金色长发湿润地搭在他交缠在青年脖颈上的胳膊,像是一段名贵的东方丝绸。
在火光的映照下,那张介于少年和青年间的脸显得格外神圣。
“你,咳咳……你是来救我的神吗?”他忍不住开口。
“神?抱紧了。”一边单手携着他,一边抬空举枪扫尾的人不甚明显地弯起唇角嘲讽道:“神是什么厉害的东西吗?”
“他们,他们说神是万能的……”
“没见过,不信,”一直表现冷漠的人忽然低下头,苍白的脸上还残余着未被蒸干的水迹,眼神比火焰还要亮:“而且神也不是万能的,他们只是恰好能做到人类做不到的事情,就像飞翔,就像改变天气,现在的人类不能,但是人类早晚能取代他们,因为人类的意志会永远存续,而人类的情感永远热烈。”
“我觉得,你就是神明,咳咳咳……”
他被烟伤到了肺,靠着青年的肩头看向青年的侧脸,又抬头看头顶的无光的夜幕,一点星子破开黑暗,化作向黑暗中某个方向奔跑的背影,斑驳的光影在他的视野中闪烁,只留下那头宛如月色的长发流淌进自己的眼底,对方声音随着迎面冲击而来的风消散——
“不,我是人类,永远都是。”
现在,那现在呢?
科斯塔抬起头,对着黑暗中模糊的影子露出了一如既往的乖巧又讨好的笑容,额发下的眼神却灼热执拗:“我和我哥哥在学校食堂远远地见过学长,是他跟我介绍的,他说你是他的朋友。”
现在,学长还坚持自己是人类吗?
“嗯——”黑暗中的青年发出了模糊不清的音节,看不出来信了还是没信,最终莱茵斯特考虑到詹姆斯深夜怕他宿舍的英雄事迹,还是没说什么。
这种事放在别人身上,莱茵斯特可能还会怀疑一下,但放在那个家伙身上,他还真的说不准对方会不会专门给和自己没什么交集的弟弟介绍自己。
做出了一个简单的判断,莱茵斯特直接坐到了地上,靠着刚刚自己丢到脚边的箱子长叹一口气:“好麻烦……”又要开始玩命了。
“那学长,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科斯塔小心翼翼地问。
“等这艘船坚持不住,”莱茵斯特没有卖关子,“我刚刚看了眼,船长室的电报机不能用,底舱那边的救生艇估计也差不多,一会儿船快沉的时候,我们就把船长室的柜门板子卸了玩漂流。”
科斯塔:?
他不太明白,所以他转移了话题:“感觉学长的晕船好多了。”
“有吗?”莱茵斯特回想了一下,似乎是这样的,好像在早上他晕倒被扶进舱室,又在梦里被人莫名其妙打了一拳后,他好像就会时不时听到什么响声。
但因为平时他的精神状态也会让他时不时就幻听一下,他并没有把这种响声放在心上,现在回想起来,有段时间他倒是一直能听到类似弹珠滚楼梯的声音,他还调查了一下这方面的都市怪诞来着。
“大概是心理问题吧。”他可有可无地敷衍道。
被忽视了很久的KP系统:……
有没有可能,那是骰塔的声音?
“学长好像不意外这艘船会沉?”
不知道时不时科斯塔的错觉,他总感觉这位学长在黑暗里看了他一眼,然后才用一种“你不懂,这是经验”的语气开口和他说:“习惯了。”
科斯塔再次打出了问号:?
什么?什么习惯了?是他的耳朵有什么问题吗?
这种事情怎么会习惯啊!
“等你多跟老师参加几个项目就习惯了,”莱茵斯特回想了一下自己惨烈的前半生,又想继续自己刚刚未完成的新世界事业了。
什么自己的研究对象爆炸,崩塌都是小事,运气差点,研究到只剩结尾的项目也会出现队友发疯祭天,导师无差别攻击,外出就会遇到各种天灾,交通工具都是一次性的,因为这个原因他们系的人都不会用自己的交通工具,而是尽可能用公共交通或者租车——毕竟拿保险作陪总比拿自己的家底作陪要划算不少。
莱茵斯特遇到的还好,区区一些常规的爆炸问题,他听说隔壁地质学的学长曾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车子被一群老鼠吃完了,最后只给他们留下了四个胶皮轮胎。
莱茵斯特当时还好奇过:为什么不吃轮胎?是因为不爱吃吗?
然后那位学长异常沧桑地叹了口气:“可能是他们不消化现代塑胶。”
这么一想,他们的船沉在这里也是意料之中。
科斯塔:……
救命,他就说这群学生的精神状态能不能正常一点,重点应该是那群什么都吃的怪物吗!
“好了,别听这些乏善可陈的老故事了,你早晚也能遇见,现在来帮忙把这块板子拆下来。”莱茵斯特伸手打开操作台下的柜子开始比划。
————
另一边,方野的想法和此刻的科斯塔产生了几分共鸣。
在那个女人打完一枪后,对面那个像是融化的橡胶,又像是畸形的鱼的生物像是受到惊吓一样发出一声尖啸,然后迅速融化,消失在黑暗里。
方野不知道那个怪物跑了没有,他尽力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那个陌生的女人一步步走下楼梯,对方高束着一头漂亮的红发,长度大概在腰下,穿着普通的黑色工装裤和黑色贴身长袖,脚上穿着黑色长靴,身形纤细有力,从背影看不出对方的样貌,只能大致猜测对方的年纪应该在二十五岁左右。
在怪物消失后,对方又朝着怪物消失的黑暗里开了一枪,才走到刚刚怪物站着的地方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人皮。
方野发誓,他真的很清晰地听到了这位小姐骂了一句脏话。
昏暗的底舱里堆叠着杂物,确认那个怪物彻底消失后,这位姐姐就这么拖着那张肿胀的人皮折身,一步步走回楼梯的位置。
“出来吧。”对方似乎早就发现了有人躲在楼梯底下,走到楼梯前大约一米左右的位置就举枪对准了楼梯下的位置。
方野:……再说一遍,他平生最讨厌别人拿枪指着他。
但为了保命,他还是从楼梯底下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
这时他才看到这位小姐的样貌,对方的长相明艳异常,一双漂亮的上挑猫眼像是盯紧猎物的猫系生物,离得近了,方野才看出她的眼睛是漂亮的灰色,像是有灰尘在里面漂浮——这是一张他没见过的脸。
没有人能在船上不吃不喝地躲上这么多天,她是谁?
这么想着,方野也这么问了出来。
“我没在船上见过你。”
“怎么能说没见过呢,”她戏谑地抬了下枪:“之前你还夸过我做饭好吃呢,不记得了吗小朋友。”
什么时候?方野皱眉,他在船上只说过那个瘸腿的厨子做饭很有特色……等等,他想起了莱茵斯特的推论。
这个家伙,就是杀了厨子的人?但是厨子不是男的吗?但这个家伙一看就是女人啊!怎么可能伪装了这么久都没被他发现?见鬼,这不是1920s吗?怎么还有NPC在这种化妆条件下能把乔装点这么高?
“啊呀呀,看来想起我了,你看起来很疑惑?但是声音这种小事——”
“厨子”小姐似乎看出了对方的疑惑,原本温柔轻细的嗓音在说话途中慢慢后压变调,最终变成了和“厨子”相差无几的男性声音,她用这副嗓音开口:“只需要一点小技巧就能掩饰,外貌就更简单了,不过你怎么没和你的同学们待在一起?”
“我……”方野犹豫地看了眼这个从头到尾都没有放下枪意思的女人,暗骂这个模组的NPC要不要这么谨慎,最终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目的,“我是来找救生艇的。”
“救生艇?”她似乎有些讶异,接着脸上就挂上了几分看好戏的兴味,空着的手向方野摊开:“这艘船上的救生艇,好像被什么人扔掉了,按照现在航线的速度,你往回游大概还来得及吧……要试试吗?”
“我会把你安全丢进海里的,要试试吗?你不是要找救生艇吗?”她裂开嘴,露出了一个血腥的笑容,“试试的话说不定还能活下来呢……毕竟这艘船上的所有人,都得和这艘船一起沉在海底,这才是正确的结局。”
“什么?”方野猛地抬起头,他像是刚刚摸到了真相的门栏,又被人一脚踹进了结局CG一样迷茫,“可是……”
可是,这不符合正常的模组走向啊,他们调查员还没有开始走主线呢!
救命,这个模组从刚开始就像有毒一样,被NPC带着跑,总不能是入场CG吧?
等等……这么看起来,好像真的更像入场前的剧情介绍CG,也就是说,他们在船上待了这么多天,做了那么多杂活,只跟进了一个开场动画?
像是感受到方野的崩溃,底舱忽然剧烈摇晃起来,他一时不察被晃倒摔在地上,周围的杂物也发出沙沙的声响,随之而来的就是头顶传来的慌乱的脚步声还有大喊。
“暴风雨信号!暴风雨信号!”
“所有人注意,紧急降帆!”
暴风雨?船?不是吧,他以为是恐怖游轮,原来他们是泰坦尼克号,说不定过几天还要变成鲁滨逊漂流记?!
方野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看向了面前那个站得相当稳的女人,嘴里喃喃:“这个版本的剧情cg别太荒谬……”
“啊呀,暴风雨来了,”她看起来毫不紧张,还有兴趣继续自己刚刚到提议,“虽然找救生艇的难度变大了,但还有值得一试的条件,真的不考虑考虑吗?”
“谁会考虑啊!”
————
“暴风雨来了,”厨房里,所有的厨具都随着船身摇晃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扎着马尾的女生靠着墙,听着外面的骚乱和雨水打在门上的噼啪声响,眼底沾了几分玩命的疯意,“我们不能等死。”
“我们没有找到方野。”祁枢冷静和她分析,“他也没有回群里的消息,看来是遇到麻烦了。”
“等到最后,我们先去找救生艇,有条件再寻找方野。”李清湘闭了闭眼,“救生艇就放在底舱,我们可以在下去的路上找找他,但如果真的找不到他,我们就先走。”
虽然跑团是个团队合作的游戏,但他们的kp系统显然不会因为包容他们的羁绊而多给他们一条命。
在模组里死去,那就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祁枢也想明白了,咬了咬牙:“好,我们出去以后,先去底舱。”
他们在厨房里找了一圈,找了两把放在抽屉里的小型水果刀揣进口袋,还找了个袋子装了一些食物和罐头,才偷偷摸摸地冲进雨幕里。
————
船长室。
闭着眼的金发青年忽然睁开眼,看了眼外面骤起的海浪,极轻地说了一句。
“船要坚持不住了……”
正抱着被他俩拆卸下来的木板的科斯塔还有点茫然。
但不等他反应过来,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像是回应一般,自海面袭来的海浪重重地拍在船体上,只听轰隆巨响,这个年龄不小的老家伙终于完成了他在海面航行的使命,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长音。
这艘被两次命名,现如今名叫“詹姆斯号”的老伙计,在历经长达二十年的航龄后没有被炉火吞噬,最终缓慢沉失于它命运的归宿——海洋。
几乎在船被打翻的前一刻,莱茵斯特就抓住了手边的箱子,一只手携着黑发学弟的领口跑出船长室,自天上包围而来的水很快把两人打湿,莱茵斯特把箱子上的皮质提手套在自己手腕上,不顾科斯塔惊恐地尖叫,喊了声“憋气”,就一把抱住人跳进海里。
在跳下的一瞬间,他把青年的脑袋摁在自己怀里,在汹涌的浪潮里调整方向,莱茵斯特似乎又听到了那种弹珠磕碰的声响,倏忽就消失在他的耳边。
他来不及追究,四面八方的海水很快包围了他们,他只用力攥住怀里人的后颈,把两个人的体重需要的浮力尽可能地分担到对方怀里抱着的木板上。
无论如何,这把他都在赌。
赌赢了,他们两个都能在这场审判中活下去,赌输了……莱茵斯特咬着牙凭着皮箱浮上水面换了口气,再环抱着怀里的青年托着人的下颌把人顶上水面,提醒道:“换气!”
赌输了,他也要把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倒霉蛋救出去,莱茵斯特呛了口水,汹涌的暗流打在他的脊背上,灰蒙蒙的天已经有了破晴的光,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