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荷咽了口口水。她下意识转过头,刚才还和她待在一起的卡卡米已经不见了踪影。
鞋踩在地上悄无声息。出了门的卡卡米避开扫地机器人,熟络打开附近的一个房间。
门虚掩着,她进了房间顺手落了锁。显然不是第一次这样做。
卡卡米靠在门上,闭上眼睛。自最左边的脸颊如同被切割成细密的格子,一格格翻过,将鼻子嘴巴尽数翻平。
远处看卡卡米的脸如同光滑曲面,上面闪过一道金属光泽,像是从中劈开黄色的裂痕。那是与任何一种生物的皮肤质感相异的材质,布满了怪异的非人感。
卡卡米碰了一下脸颊。像一颗石子投入水面,漾起波纹。她的脸在一息中又恢复了平常。
卡卡米懒懒睁开眼。她点开通信装置,修长的手指点了几下,拨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未被接通,视频先传过来。
视频内的环境褪色发黄,看得出视角是自上而下拍摄。原先那个被机械助手带走的少女侧着身子在角落瑟缩,胡乱重复着动作,身体不听使唤疯狂捶打地面发出“嗬嗬”声音。
天花板上掉下了一个小球。少女瞳孔缩成针尖大小,立即扑了过去。刚才没露出的那半张脸暴露在灯光下——是和卡卡米光滑曲面。
卡卡米垂入阴影的眼睛蒙上一层阴霾。她向上一拉,关掉了视频。通信设备发出提示词,拨打的电话终于被接通。
对面的声音敦厚。语调上扬显得有些嬉皮笑脸:“你觉得郁荷看到的是什么?”
卡卡米对此不感兴趣:“道吧。我今天问她,她说自己曾经去求过签。旧时代不是求签的很多吗?很多人信这个。”
对面故作轻松:“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说不定…她什么也没看到。”
卡卡米不相信:“呵…我们关于旧时代的教育还是学的一样的呢。郁荷的资料显示,她过去过得并不好,更不要说在旧时代的时候就得了病,冷冻到这里来治疗。处处受到鄙夷。信教也好信科学也好,人总要信点什么。哪怕只信自己,否则熬不过去。”
对面问她:“你有没有什么发现?”
卡卡米揉了一把脸:“刚和她接触的印象和资料上的差不多。都说旧时候的人重感情,可她不喜欢那个小机器人。对她的了解,我们还是太片面了。幸好我们没有复刻发动机。她把机器人都拆开了,专门去看是不是和原先同一个编码。虽然表面看不出来,但我还是有点怀疑她是政府那边派来的。”
对面:“最完美的机器也没办法完全预料一个人。但是也不可能派个人过来单纯养老吧。她的经历在某个角度来说确实无法挑剔。你继续盯着吧。换个角度想想,她看见的所长的形象。说不定厂里就有,是舍弃贪欲、瞋恚、愚痴三种烦恼的佛呢。”
卡卡米嗤笑一声:“佛?那个孩子逃出来的时候。她碰巧也在场。”
对面:“就怕没人看到。刚好为我们提供证明,不是吗?”
卡卡米直起身“嗯”了一句。
对面:“我们动作要快一点。”
卡卡米道:“我清楚。”
“尤那里…”
对面的担心纯粹多余。
卡卡米嘴上说:“我会继续看着她。她很好,我不想她误入歧途。我再继续和郁荷接触看看。如果不是,那我们就要换一个目标了。这几天至少得有一个答案,才能交差。”
卡卡米凝视虚空,仿佛在看那张看不见的数据网。她继续道:“监控和机械助手的路线我已经修改过了,改成了逻辑混乱。等过了时间就会自动报废。你可以放心操作。”
对面去了犹豫:“她在看着。”
“我知道她也一直在听。可那又怎么样?”卡卡米冷酷道,“你体会的呵护与疼惜还不够吗?那个女孩已经没用了。趁早把她解决掉,像之前的一样。”
对面沉默。
卡卡米放轻了语气,她眼里的决意缓慢凝聚:“不是我狠心。我们已经牺牲的够多了,越快解决越好。被送回去的结果,你也知道。那里成长的孩子和灼人的火一样残忍、可恶。烧伤别人而不知,秉性向来如此,无一例外…你那里还可以插进来多少人选?”
“太阳下山之前,我们必须找到根源。”
*
演讲都快结束了,卡卡米还没有回来的迹象,发出去的消息也没回复。
郁荷最初的诧异都已经消磨得差不多了。她寻了个位置坐下,仔细观看这位所长。
论任何一个旧时代的人看见她眼里的所长,必将和她抱有相同的想法。
所长周身金光笼罩,表情庄严。一头水波纹佛发,穿着通肩式服装,手比禅定印,像极了福慧双运的佛。
“相信科学”这一鲜艳的标语还贴在会堂一旁。郁荷不由多看了两眼,暗想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星期日研究所可是堪称世界之最的地方。
投影技术吗?
能将内心的渴望折射出来。
可是她也…
117将所长扶到中央后便退了场,一眼都没给郁荷,也可能没注意到她。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
所长一轮感谢,声音都是郁荷想象中佛的声音,轻柔有力穿透耳膜。
感谢政府的大力支持、员工们的辛勤劳动、设计者的管理有当等等,一些老生常谈。
“——现在,让我们闭上眼。”
集体冥想。
人们在她说出这句话后纷纷照做。郁荷也同人群放空思绪。
关于会堂的一切要在她脑海里消散。
她闻到了森林的气味。
*
利用量子超位定位。谁也没注意到,操控台里一个细小到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的红点那,爆发出一声尖锐惨叫。
*
郁荷仿佛回到了地球。这好像是个雨天。郁荷感觉自己被笼罩在磅礴的雨幕里。她打着伞向上攀爬。
凉意提神,她能听见雨滴与叶子相触的脆响。
“哗啦啦…”
郁荷的脚有些重,她的鞋底沾满了泥土。风一吹,细密的雨光临她的鼻尖嘴唇,还有碎发,帮她回忆起那些在地球的过往。
有个声音叫她不要停下。
她好像回到了那个疲于奔波、赚钱的日子。只能一路前行,不知目的。
去哪?
冥冥中有人给予她指引。
——那边有人在等你。
谁?
郁荷走到了底。萧条的夜里,唯独佛堂亮着明灯,衬着堂上的佛像慈悲为怀、仁慈注视底下跪拜之人。
“…般若智慧打破无明烦恼。”
有一人跪在地上低低念叨着:“佛祖保佑。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宽大的衣服遮不住那人瘦削的身体。密密麻麻的心疼充斥着郁荷。她在门外无声伫立,任凭雨水打湿她的后背。
雨势渐大,丝丝缕缕的雨水冲刷过青色石阶,一点点洗净尘土。郁荷站在门外看了许久,才鼓起勇气踏过门框。
那个女人没转头,只是平静道:“我在想,她如果知道自己很快就有妹妹了会不会高兴?她还认不认得我这个妈妈。再托生到我肚子里。”
“我不知道,结婚这么久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幸不幸福。有的时候对他笑,他回乡里会捎两件衣服给我。我想啊,就这样过下去吧。普普通通的幸福也是幸福。可是为什么我的命苦成这样?”
她的声音渐渐染上哭腔:“她刚去世的时候我哭了好几天,我接受不了。她还那么小便走了。我还没有完全做好做母亲的准备,还没有把自己的爱分给她。”
郁荷的身体不经大脑思考,自己动了。她也跟着跪下,跪在女人的旁边。女人偏过头,郁荷清楚地看见她红了一块的额头和泪流不止、通红的眼眶。
她又瘦了。
郁荷脑海里最先出现这个念头。想到这里。
郁荷鼻头一酸,声音也呜咽了。
她往那个女人跪行了一步。那些话从郁荷口里坚定地吐出,她推翻了曾经笃信不疑的无神论:“燕子。我对佛祖发誓,那就让我一生没有孩子,来换你下一个是个健康的孩子。”
“——你为什么?”
佛堂里,那滴垂垂欲落的泪终究是落下。
“燕子,燕子…别哭。”
瞧见泪的那刻,郁胸膛爆炸式的痛苦。郁荷一闭眼,发现有东西从她眼角流下——自己也流下泪来。
郁荷睡眼惺忪。她有些恋恋不舍,已经好久没有看见邵燕了。
刚刚解冻时,她想到也许邵燕的后代会在这片星际上和她在某一瞬间擦肩而过。
也许。
郁荷鬼使神差地祈祷着。
有人轻拍了两下郁荷的背。不成调的轻哼,给她某种保护,替她驱散噩梦。
金属做的假眼与和上次看上去有些不同。117温柔地想要抚平她眉间的郁气。她转到郁荷面前,挤进她的双腿之间:“做噩梦了吗?不要害怕…”
陌生且别扭的情愫蔓延开。周围那些人们依旧在沉睡,难免有睁眼看见她们动作的风险。但郁荷难以遏制拥抱117的冲动。
还没等郁荷想通。她头上一沉,用新金属重新制作的头发往下被抚摸。郁荷感受着自己臂膀里柔软的身段往自己怀里贴靠。那时郁荷闻过的香气愈发清晰,直往她鼻腔里钻。
郁荷还有心思恍然,原来是这个味道啊。
身体笨拙地不知道把手往哪放。纠结半晌,郁荷虚虚地拢住117的肩膀。
117倏然偏过头来,带着身子也动了。郁荷的指尖混乱中划过117的金属脊椎,触电般弹起手。顾不上117凌乱的发丝擦过她的面上勾起一点瘙痒。
郁荷耳朵又是熟悉的凉意。117像在确认位置,碰过就不负责任,松开了手。
郁荷还未松口气。
下一秒,117又低下了头。
入眼的先是吸收所有光的银发,随后一大股香气扑面而至。郁荷不觉身体昏沉,但头又清醒异常。她仿佛被团团包裹,陷在那香气里,与其融为一体。一呼一吸都被香气强势夺走。
心里有个念头告诉自己,就这样下去吧。
“郁荷,郁荷。”117呼唤她。
郁荷深知自己无法从117身上挪开眼。上下两条唇线缓缓贴合紧密,眉眼里不觉透露出悠悠哀伤。
117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停下了所有动作。
过了一会儿,郁荷听见117悄声询问:“你想不想来我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