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事情也没有那么简单。
一众土匪头头不知道商量了什么,次日一早,李礼又被传到了大堂说话。
这一回之慎重郑重的程度,连在城内的赌坊主事人、也是这寨子里的二把手杨明也回到了寨子里。
昨日,他们已经盘问过了所有看守李礼院子的人,大多数都是寨主的心腹,所以在盘问完那几个抽调过来的无派系的小喽啰后,一群人不知怎么商量的,又怀疑上了李礼。
毕竟除了看守院子的人外,她才是最方便动手的人。
至于她这么做的目的,当然就是挑拨他们寨子的内部矛盾。
李礼觉得不可思议,“你们难道怀疑我是朝廷的人?”
众人看着她,一眼不发,不过目光各有思量,隐有压迫怀疑之色。
李礼站在堂中沉默了一会儿,环视一圈,沉声道:“我确实有欺瞒诸位之事。”
寨主的身子悄然挺直,面色暗藏狠厉。
李礼又叹了一口气,坦诚道:“我并不姓司,我姓李,木子李,单名一个礼字,弘农郡析县人。”
寨主眯着眼看她,对她充满怀疑,“你隐瞒身份来此,有何目的?”
那白发老翁则更为谨慎,“你只说一个名字,我们如何知道你这次说的是真是假?”
李礼先是看向那白发老翁道:“可寻寨内的钟磊过来一问,实不相瞒,我和他是旧识,曾于析县,定下师徒名分。”
寨主转头对底下人抬了抬手,叫人去寻钟磊过来,看着李礼的目光带着一丝狐疑。
她才多大,一年前就更小了,这么个小子就能收徒弟,当人师父了?
李礼垂眸站在堂中,面色淡然,任由众人打量。
白发老翁见她如此,对她的身份信了八分。
知道她真实的姓名来历,再要寻她的底细就容易多了。
众人心头的警惕稍松,只等着钟磊进来再说,忽然,寨主像是想到了什么,虎目一瞪,又问:“所以,你是来为你徒弟报仇的?”
“不是,我是来为我自己报仇的。”
一语落,堂内的气氛倏地绷紧。
他们什么时候和她结下了仇?不过,他们打家劫舍无数,也说不清和多少人结下了仇。
寨主的眸中划过一抹杀意,若她与他们有仇,那么她真名叫什么,是谁,都不重要了。
李礼一派镇静的扫视过众人,慢声而暗含悲痛愤恨的道:“在下的仇人身份极高,势力极大,若是走仕途,走这世间所谓的正道,九品中正,呵。”
李礼笑得讽刺而苦涩,“在下一生也无法报仇,所以不得不另辟蹊径,投奔于此处。”
几位话事人互相看了一眼,面色都缓和了两分。
李礼垂眸,掩住眼里的思绪。
她的真实姓名,本身就是她用来表示诚意的,所以见到钟磊之时,她也并不怕他说破她的身份,不过那时的时机不如此时主动罢了。
她也知道比起什么爱和恩义,他们更相信仇恨,至于理想抱负什么的,这些个土匪只怕只觉得假大空。
很快,钟磊便被带了进来,一见站在堂中的李礼,钟磊的面上带上了几分不安和担忧。
李礼回他一个安抚的笑容。
寨主阴着脸,对钟磊逼问道:“你从前怎么和她相识的,你和她什么关系,你给我老实道来!”
钟磊的不安转为惊慌。
李礼笑道:“没事,你老实说吧,我已经都说了。”
钟磊摸不清如今是什么情况,哪里能不慌,照实说,他怕坏了师父的事,但要他撒谎,他没那个脑子能圆得滴水不漏,只怕会更坏事。
钟磊磕磕巴巴的回道:“我、我和她都是析县人,在析县认识的,她是我师父。”
信息确实都对上了,白发老问又问他们具体相识的过程,问得极细,而且问题前后左右颠倒,但钟磊的回答都没有出错,于是众人终于相信了李礼的身份和他们之间的关系。
并且心中对李礼又多了两分惊叹。
她的才智,只怕不下于白发老翁,只凭着邸报,就推断出齐王之死。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
寨主问李礼:“你的仇人是谁?”
此时,寨主的神色已经放松下来。
如果她报仇的事不麻烦,看在水晶的份上,看在她确有才智的份上,他不介意顺手帮帮忙,收服她;若是麻烦,等把制作水晶的法子学会了,再把她处理掉就是。
李礼伸出一根手指往上一指。
寨主皱眉,“什么意思?”
李礼启唇,声音并不如何洪亮,却也激起千沉浪,她道:“如今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
寨主拳头握紧,眼珠子动了动,已然决定弃子。
笑话,他们只是一伙山匪,如何和朝廷对抗。
众人神色各异,同寨主有同样想法的并不在少数,实在是对手太大,他们连想都不敢想。
李礼目光极缓慢的扫视过众人,将众人的反应收于眼底,并不意外。
野心也是需要撩拨的。
而且,情况比她预想的要好得多,这山上还是有有大志的人。
那个白发老翁,虽说有些讶异,但并无恐惧惊慌、或觉得她所言荒谬的神色。
那个管理赌坊的二当家杨明,甚至目光沉着,连讶异都没有。
还有好几个小头目,下意识的看向杨明。
看来,他不仅有志向,而且在这寨子里也有不小的势力。
李礼道:“诸位大致觉得在下是在痴人说梦。”
寨主眼珠子转了转,没有说话,让他们帮她向太子妃报仇,她这比做梦还荒唐。
没人回话,李礼也不恼,只又问道:“诸位认为‘富可敌国’作何解?”
白发老翁看着李礼,神色晦涩难辨,“这话出自《汉书·邓通传》,意思是私人拥有的财富可与国家的资财相匹敌;形容人极为富有。”*
李礼笑着点头,又问:“那诸位认为‘富可敌国’能做什么?”
众人再次沉默了,隐约有些明悟,她这‘敌’,和老翁说的那‘敌’,不是一个意思。
但顺着她的话想,‘富可敌国’能做什么,若有无尽的财富,那自然是恣意享受,肆意挥霍这人间的富贵自在,还要做什么?还需要做什么?
何必再去冒那样大的风险?又不是他们的仇。
再说,这水晶石能赚钱,可要说富可敌国,那还是远远不够,毕竟东西多了,价钱也就贱了。
再退一步说,钱是钱,权是权,就算‘富可敌国’,朝廷要掠夺,要毁灭,也容易得很,这个他们再知道不过。
李礼也知道,所以她没指望用水晶石挣多大的钱,不过凑个本钱罢了。
“我会酿酒,比如今市面上所有的酒都要更香醇的酒,一壶可值千金。”
堂内众人的眸色悄然发生了变化。
“我有很多种赌场的新鲜玩法,我能打造最大最新鲜最能挣钱的赌坊。”
众人目光灼灼的看着李礼,谁也没有出声打断。
李礼敛眸,接着道:“我能指点绣娘做出最华美的衣裙,指点匠人做出最绚丽的首饰,调教厨子烹调出最美味的饭菜,我有数不清的法子和手段,我能让人富可敌国。”
众人的呼吸渐渐滚烫起来,看着李礼的眼神灼热得几乎要将她炙熟。
她这话,近乎于说得她便可得泼天富贵。
寨主呼吸粗重,眼珠子转了又转,这回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杀她了,只是她那仇……
她若是没那仇,只怕不好掌控,可她那仇,也实在是不好报。
“最重要的是,”李礼抬眸看向诸位话事人,说得笃定至极。
“太子乃天生痴傻之人,太子妃无德,诸王手握兵权,官家死后,这天下必乱,覆巢之下无完卵,诸位于这世间,也难独善其身,与其做一叶扁舟,于乱世里被裹挟着漂泊击打,稍不注意,连身家性命都难保,何不在此时积蓄力量,以待时机,乱世出豪杰,他日这天下……”
李礼微微一笑,“昔日的汉高祖刘邦,也是落草为寇之人。”
李礼听见,室内的呼吸又重了两分,她描绘的愿景,太叫人心动了。
这一个月来,汉高祖刘邦的故事在寨子里广为流传,各个土匪,字未必认得几个,但对于刘邦的故事皆是耳熟能详。
是啊,刘邦都行,他们为什么不行,他们比刘邦差哪儿了?
他们现在比之刘邦,有人有钱有地盘,又早早准备着,而晋朝的军力比之秦又差远了。
他们为什么不行?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脸上皆有跃跃欲试的心动。
白发老翁上前一步,盯着李礼问道:“你同太子妃有何仇?你如何知道太子乃天生愚笨之人?”
李礼默了默,道:“我母亲乃太子妃的姐姐。”
众人又是一惊,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身份。
李礼惨笑道:“同父异母的姐姐,我母亲乃贾充的原配夫人,因娘家获罪被贾充休弃,后被官家赦免,许她与太子妃生母同尊,然、贾氏不允。”
李礼将自己的身份暴露至此,可谓是极有诚意了,她也不怕他们出卖她,毕竟她已经展示了自己能带来的利益。
有大才有大用,也并不能叫人完全放心,她还得把自己的把柄递上去,这便是她要命的把柄。
“贾氏善妒,太子妃比之更甚,我母亲生得貌美,为求平安远远避到乡间,我原本也想做名士走仕途,为天下百姓尽一份绵薄之力,所以做了许多谋取名声的事。”
李礼苦笑一身,展开手面向众人道:“诸位也看见了,不谦虚的说,我年纪虽小,但才智不俗,谋取名声之事,顺利得很,因施粥一事,我家的名字传到了官家的案头,也召来了祸患。”
“整个村子被屠尽烧尽,我、家破人亡,只剩我一个,因爱在城中逗留耍乐,侥幸逃过一劫。”
“师父。”钟磊听得满眼通红,泪珠子成串的落。
白头老翁又问:“你既然知晓你家与太子妃的恩怨,又为何要做谋取名声的事?”
李礼沮丧的惨笑一声,“问题便是,我之前不知,我母亲未曾告知我她的身份,他们死后,我才慢慢觉出不对。”
至于如何觉出不对,又是好大一通的说头,李礼一一道来,最后道:“我所言是真是假,诸位只去析县打听打听大犁村之事,便能知晓。”
她说得这样详细且坦荡,这一回再没人有怀疑,只是对她的身份,对今日她说的这些话,对她描绘的未来,信息量太大,能遐想的空间也太大,所以众人的心情都不能平静。
寨主假意沉吟了片刻,道:“行了,这些以后再论,今日主要是查水晶石的事,李礼既然没有嫌疑,便退下休息吧,这些事,等老子抓了内贼再说!”
寨主的声音转为狠厉,如今只是水晶石,只是钱财,便有人生出贼心,往后那天下,那权势,哼,这回宁可错杀,他也绝不放过一个,绝不给自己的大业埋下祸患。
李礼淡淡一笑,颔首应下。
她也不知道,她说了这一通怎么就洗清自己的嫌疑了,这事还真是她动的手脚,她没有往那一罐里头放明矾,要制作水晶石,也根本不需要在最后一日把罐子密封起来,这事,只要他们能耐得下心,再等上一个月,再重做一遍便能知晓。
可惜,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单薄脆弱得很。
尤其是利益面前,毕竟先下手为强嘛。
李礼退下时,为难的看了钟磊一眼。
那长相粗苯的寨主这一回极善解人意,对李礼道:“既然是你的故人,又是师徒这样的情谊,就跟到你身边伺候吧。”
李礼难掩动容,郑重的抱拳谢过。
这边,李礼终于名正言顺的将钟磊要到身边,而寨子里头,则开始了名为查清内贼,实则排除异己的活动。
但这些与李礼无关,这一段时日,无人叫她做水晶,也没人叫她酿酒或是给一些别的挣钱的法子,都怕便宜了别人。
李礼正好乐得自在,只是钟磊还有些小烦恼,他的朋友受罚受了伤,现在下山又管得严,他没法子给他买伤药。
“谁啊?”
钟磊上山一年,还能保持如此天真质朴的性子,必是有人护着的,这人大约很有几分本事。
但又是受罚才受的伤,说明他在寨子里地位并不高。
这样的人,李礼有心收拢。
然而见到了人,李礼却难得有些尴尬。
匐勒,这人前后两回受伤,都是因为她。
前面因为消息打听得详尽,却与她本人不符,所以被打了一顿,后来嘛,不巧得很,水晶石出事那日,他也是值岗的人之一。
*富可敌国百度百科
我大约是废了,对不起……只是,不会坑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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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