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红烛燃尽,天色刚蒙蒙亮,湘君便悠悠转醒。
她身上不知何时搭上了一角锦被,所以夜里未受风寒,除了梦见些前尘往事外,倒也睡的踏实。
倒是宿醉的酒气让她的脑袋有些发昏,她伸手按了按太阳穴正要起身打水洗脸去校场,一仰头,却猛然发现床角里躺着一人。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昨夜是自己的大婚之夜,这皮相尚可的男人是她费尽心思从上京城掳来的。
梁熙和婚服有些散乱,胸膛低低垂下,一头长发没了冠宇的束缚也散落下来,如此画面到显得有些香艳。
湘君皱了眉头,忙低头检查自己的衣着。倒是没少什么。就是腰间的系带有些松了。只是这种程度,昨夜应该没发生什么…
喝酒误事,她这一醉倒是将俗事忘得一干二净。
“阿湘在紧张什么?”
慵懒轻佻的声音让湘君眉头一皱,一抬眼却正对上那人灼灼的目光。
她有些看不清他眸子里的笑是何意思,竟下意识又摸了摸腰间的系带。
“阿湘怕什么,昨晚的事情你是一点也记不得了?”
“别这样叫我。”
湘君咽了咽唾沫才挤出几个字,她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有些心虚的感觉,昨晚她是怎么回来的,是谁给她盖的被子,总不能是…
“呵!小将军可真是翻脸无情啊,昨晚你可是…”
“我怎么了?”
“昨晚将军向我表白,说自己早就心悦于我,甚至连做梦都喊着本世子的名字。”
“你放屁!不可能,我怎么会说这些。算起来,我们俩也没见过几次面。”
梁熙和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狡黠,他的眸光也冷了下来。
“那将军把我掳来这里的目的,就十分耐人寻味了,你在上京城…是有什么故人和旧怨未了吧…”
湘君心中一惊,难道是她昨夜醉酒说了什么?他要是真知道了些什么,那就只有请他永远保留这个秘密了。
“说!昨晚你听到什么!”
湘君忽然发狠上手掐住他的脖子,手指渐渐发力。很快他的脖颈上便爆起了青筋。
梁熙和却忽然笑了,他眼中的情绪有些复杂,却还是一张玩世不恭的表情,一字字咬牙道:
“看来这个秘密对将军很重要,不过…我并不关心,不过是醉酒后的呓语罢了,不堪入耳。”
“没关系,你我同床共枕的日子还长。小世子就是听到些什么,也好好藏在心里。否则,我会让你成为一个死人,替我永远保守秘密!”
湘君松开手,冷着脸快步出了屋子,连脸也顾不得洗。外院的小侍女不明所以,快步迎上来。
“将军,早膳已经准备好了,我…”
“我去校场,今日看住他,不要让他出了这院子。其他的一概不限,只等我回来处置。”
小蝶知道将军这是生气了,可这却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费了如此功夫抢回来的姑爷,竟然新婚之夜就别了脸子?
一定是那混账轻浮与自家将军!想到这里小蝶心中更加不忿,便暗暗决定今后要给他点颜色瞧瞧,等将军什么时候原谅了他再说。
……
喜榻上,梁熙和早已收起笑意。他整个人竟像换了一幅模样,眼波深沉如潭底,令人瞧不出一点情绪。
“哼!燕恒,好得很…”
他今日只是随口一提试探一二,就让她如此紧张,看来她二人的因果匪浅。
只是令他有些没想到的是,那个在上京城不受宠的三皇子,竟然会认识燕北边军的将领。看来,过去这几年他连上京城的那群老狐狸也骗住了,那燕恒哪里是个人畜无害的小皇子啊,这后头憋着坏呢。
如今皇帝老儿身体渐渐被到丹蛊之术掏空,这皇位的争夺也会很有趣了。
梁熙和理顺了思绪便悠悠起身下榻,他将案上的油灯点起。接着竟从袖中取出一方寸大小的密信,将其放在灯下点燃。待那墨纸燃做一团灰烬,他复又恢复了往日怠懒的神色,一如上京城的荒唐纨绔。。
……
校场里,赵湘君操练正酣,她一手长刀使得出神入画。虽是大病初愈,但她素来在兵马上的操练是一刻不敢松懈,否则有什么底气带着将士们活着回来。
只不过今日湘君实在有些难以集中精力,她脑中苦苦回忆着昨晚发生的点滴,可惜还是只有一截截断裂的画面。
那锦被应该是他替自己盖上的,而且也未对自己做逾矩的事,为人到不算坏。就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死样子,看着就让人生气。
可一转念,湘君又想到自己早上对他的威胁举动,心中又带了些惴惴不安。她害怕自己说错什么话,毕竟燕恒是皇子,说他叛逆谁会信。
如今那燕恒也不过是个上京城不受关注的小皇子罢了,在朝堂上也没什么分量。而众朝臣看自己却如豺狼虎豹,恨不得发现她一点错好拉她下马。
这般胡思乱想了一阵日,心情自是疲惫不堪。
不如就与那厮坦诚一番,她心中无鬼,行事光明磊落,既然将人绑来了总要给个说法才是。
好容易挨过了一日,湘君回府后,已是暮色四和。
她强装镇定冷着脸进了自己的院子,却发现梁熙和那厮正悠哉悠哉地靠坐在池塘边,手边的石案上还摆着精致的小茶盅,是她师傅送自己的周岁礼——汝窑青盏。
湘君心里咯噔一下,这茶盏送来许多年,自己似乎还从未用过。从前是怕糟蹋了东西,没想到最后还未用过一次,就不得不将它卖给哄抬物价的商人换粮。想来实是辜负了师傅的一片心意。
如今再看这青盏心中竟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一切都还来得及。只要她这一世用尽全力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只以真心待真心,就能给大家一个好的结局吗?就能让朔州免遭刀兵,让燕国百姓安居乐业吗?
正是出神的时候,却忽然听一身温润的男声传来,打断了她的回忆。
“夫人回来了?”梁熙和一贯笑得是春风化雨。
“谁是你夫人?”湘君白他一眼。
梁熙和又笑道:“行过三礼,拜过天地就是了,昨夜是我不好,夫人莫怪。”
湘君被他这番话惊得说不出话,正要抬腿给他一脚,就听那铜盆“咣当”一声将院子外的护卫犬惊得汪汪狂吠起来。
湘君扭头去敲,却发现是小蝶落荒而逃,还不待她叫住,那姑娘就一溜烟跑远了。
这丫头品日里就爱胡思乱想,估计是误会了。
湘君气结,干错甩开袍子端坐在他对面,面色十分难看。
“你是故意的。”
“没错。不这么说将军的戏还怎么唱。这婚既然成了,可就不是将军你一个人的事了,否则你以为,你是如何一路上甩开金吾卫顺利进入朔州?临川梁氏也没有推搡到守不住自己世子的地步。如果没有我的首肯,你以为你如何同我面对面喝茶的。左不过这桩婚事对你我都有好处,况且……”
“况且什么?”湘君心中警铃大作,开始复盘起一路上的情形,确实有些过分顺利。
“况且…将军长得不赖,合我眼缘。”
“油嘴滑舌,你的话我一句也不敢信。”
湘君给自己也倒了一盏茶,先压压惊,宁宁神。果然,这些高门贵府里养出的都是狐狸,她的政治素养还是太弱,上一世就是过于天真,最后被燕恒那个混账背刺。怎么重来一世还是这么幼稚?
但要说玩心眼,耍手段,她一时半会倒学不来。武艺可以练出来,兵法可以实践,谋划算计倒是要拼些天赋。怪不得上一世,师傅教自己兵法时,总说她太过坦率,不懂“兵者诡道”迟早会栽跟头。
“夫人想什么呢?你这脸色变得倒是快。”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东西,你是修炼了千年的狐狸精么?”湘君一惊,心下却暗自哀嚎。这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她还真是伪装的好。
这一路上自己还当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没想到后面憋着不少坏呢!
既如此那索性就以自己的方式来谈:“梁熙和,你这种人都是千年的狐狸万年的精,我瞒不过你。那索性我就告诉你将你绑来成婚的原因,你要是原因我们便合作,你要是不愿意我就将你杀了再换一个。反正这天下的世族公子多如牛毛。”
梁熙和被她这番恳切的言辞逗笑了,她处事到是爽快,一看就是行伍中人,同寻常的女儿不太一眼,但论这份坦诚和豁达,天下又有几个男儿做得到呢?
他换了个姿势,轻靠在梅树上懒懒开口:“洗耳恭听。”
“我将你劫来,确实不为私情。如今正逢乱世之局,燕北有魏人盘踞,燕南有戎狄窥视,我朝南北两处的通商要塞都攥在别人手里。可官家却痴迷修道成仙,将朝中要务交于宦党。自正德年来,宦党同世族大夫便暗斗不休,他们在上面神仙做法,苦得却是下面最无辜的百姓……不出十年,天下百姓将面临破天大祸。当然,你临川梁氏也难逃厄运。”
梁熙和的动作滞了几拍,她一个自小在行伍中长大的女子,竟有如此见识,实在令他也为之惊艳。燕国有这般将领,甚幸。
如今的燕国看似繁荣,其实内里已经腐朽,正有“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征兆。可这番国运天下又有几人能看到,皇室沉迷权利争斗、朝堂文武相争、贵族豪门只顾攫取自己的利益,将天下百姓弃之如敝履……
这般腐朽下去,燕国必灭,他梁氏也不过是覆巢之下的危卵。
“所言不假。”
湘君又道:“燕国早已陷入群狼环伺的境地,如今魏国穷兵黩武,我们若是再不改革军务,受冗余官制所累,整个国家便会被一起拖下水。可我却因女子身份,在朝中早为孤臣,就连军需必备的粮仓也难以凑齐。所以这次联姻,我的目的就是要让你临川梁氏一族同我燕北边军绑在一起,待天下大定,我愿辞将归隐。当然,这桩婚事也可以立时接触。”
赵湘君在赌,这番陈情已经足够坦率。至于那燕恒,是她自己的私仇,待处理好这些,她自然会亲自取他性命,不会动用公权。
这番话让梁熙和心中也忍不住升起几分敬佩,一是赞她眼界、二是赏她为人坦率。
不错,这党争、冗官、废武,确是燕朝三大致命之毒。
想当年,他十八岁时,也想在吏治上下一番功夫,可当时终究是太年轻,偏从田税入手,改制未起,便惹得天下世族群起而攻之,就连他同道的挚友也惹祸惨死……
“原来夫人这是要谋天下,既然你如此费心,那我就陪你赌这一次!不过……”
他可以顿了顿,吊他的胃口:“但事成之后,我也要夫人为我做三件事。”
又是他一贯的轻浮之态,但湘君却转过身,认真答道:
“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诸事敲定,梁熙和也懒得再说,他冷笑一声将那和离书又丢给她。
“不过,这和离书将军还是拿回去好了。我梁某虽然乖张,但也没轻浮到拿自己的婚约做儿戏。”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内室补眠,只留湘君惊愕在原地。他这话是何意?
进了内室,梁熙和的脸色却越发难看起来,周身似乎都涌动着一股杀气。
如果昨晚他没有听到那人的名字,或许今天就会被她这番说辞打动了,可惜了……不过既然如此,那我们便以天下为谋,一同入局吧!赵-湘-君!
他咬紧了牙关,心中却划过几丝他自己也未察觉到的失落。
大漠那一箭,到底是他自作多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