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柯是燕国最富盛名的铸剑师,虽然不过六十岁出头,但已铸成数把天下名剑,剑谱前百之中,有大半数都是出自他手。
有剑痴为求他一剑,愿耗尽家财。可赵柯这人脾性古怪,有缘人他求着送剑,瞧不上眼的纵使有千金之姿也不愿折眉。
故此,江湖人都称他为“怪剑痴”,却不知道这剑痴四十来岁时,在燕国边城捡过一个弃婴。
这婴孩便是赵湘君。
赵柯一生潇洒放浪,却对湘君疼爱至极。他一生都扑在就铸术上,未娶妻亦无儿女,便将湘君当作女儿般疼爱。
如今自己视若掌上明珠的小徒弟从那上京城里随便虏来一人便要成家,他是万万不能同意的。湘君这丫头那里都好,就是主意太大。
当年湘君瞒着他女扮男装上了战场,那时他心中便埋下了不安的种子。赵柯在江湖上经历了太多人太多事,自然是知道没有永远待在战场上的将军,若有一日她下了战场,所要面对的,便是拨云诡谲的朝局算计。
可惜湘君这丫头同他一样,认定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赵柯这才将自己的大徒弟宋鸣岐也送去了军营,想着未来若是有难,两人也算有个照应。
当然,在赵柯眼中,自己这两个徒弟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把湘君交给一个知根知底的人他也放心。只是没想到,湘君这丫头去了趟上京便将自己的婚姻大事给了结了。
世家子弟向来陋习甚多,赵柯见梁熙和生得一副好皮囊,心中便越发觉得不靠谱,所以回府的路上也没对他有过半分和颜悦色。
自己精心从一颗幼苗开始培育,等到那玉米熟了,半路上却突然杀出一个不怀好心的狗熊,将他的苞米给摘走了。赵柯心中当然是一万个不开心。
湘君一路上也是乖巧,不用想也知道师傅这次必然是气急了,好在师傅回来的算晚,不然知道梁熙和在花楼里宿了三天,必定要将那混账挫骨扬灰不可。
将军府许久没有这般热闹了,难得师门亲友都聚在一起,虽然只有四个人,但终于能凑齐一桌团圆宴了。
朔州地偏,风物稀少,但好在早上醉云楼送来了不少好酒,用这些好东西哄一哄那老酒虫,说不定能给自己减些压力。
赵柯几杯酒下肚,面上的颜色果然好了不少,只是他一看见梁熙和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就有些窝火。
赵湘君眼观六路,察觉出师傅已经在爆发的边缘,便立时起身用公筷夹起几片酱牛肉搁在赵柯碗上。
“师傅,喝酒要配肉吃才行,不然胃要烧坏了。”
赵柯看了一眼乖巧懂事的徒儿,心里的火泄了大半,还是自己的徒儿贴心,那人到像个榆木疙瘩一般,丞相那老滑头就是这般教养儿子的?
他轻哼一声很是傲娇,将那碗中的酱牛肉一口吞下。湘君立时会意,饭桌下伸出一只手在那人腿上狠狠拧了一把。
梁熙和却依旧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只悠哉扒着面前的饭。
“你是饿死鬼投胎吗?别忘了早上我和你讲的!”湘君压低声音附在他耳旁威胁道,面上却依旧是风和日丽的浅笑。
这画面落在其他人眼中,一个感叹是女大不中留,一个却被刺痛了心思,一顿饭吃的是越来越没味道。
梁熙和依旧装傻,湘君有些急了,伸手又要拧他,却被他一掌抓住。
“夫人早上还对我刀剑相向,这会怎么又求人办事了?”
“早上你答应过我的。”
湘君这会才觉得他是故意为之,就是为了报复她。虽然心中有气,但眼下的场合也不能发作,倒让她心里窝了一股好大的火。
梁熙和忍笑,捉弄够了这才端起正经,突然从凳子上立了起来。
这一举动将三个人都吓了一跳,湘君害怕他将两人的约定和盘托出,急得伸手拽他的袖边。
那人却温朗一笑,对那上首的赵柯就是恭敬一拜:
“临川梁熙和久仰剑痴先生大名,没想到您竟是拙荆的授业恩师,晚生唐突了。”
“恩师?我还是君丫头半个爹!”赵柯酒上心来,拍案而斥。
湘君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真怕两人就这么掐起来,本想说些什么从中调停,却见对首的鸣岐师兄冲他摇摇头,这是让她再观望一二。
“岳父大人!”梁熙和竟是丝毫怒气也没有,对着赵柯又是一拜。
他这句岳父大人确实叫在了赵柯的心坎上,一下子再瞧那人竟顺眼了几分。但面上依旧要持做长辈的姿态,轻轻咳了几声,威严道:
“婚姻并非儿戏,君丫头是我赵柯最疼的徒儿,况且我家丫头一身好本事,天底下再找不出第二个来。想要娶她必然要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你们从前那些混账事我不管,但要过我这关,这些礼节一个都不能少。莫要让天下人戳我君丫头的脊梁骨,说她强绑姻缘。”
赵柯面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这一路回来,他听了太多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有人说湘君是因为在上京城穿了一身亵衣招摇过市,失了名节天下无人敢娶,她这才绑了世子强定姻缘。要是这桩婚事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续了下去,君丫头往后不知要担多少恶名。
“你若是答应便按照婚嫁之礼来,若是不答应,今日你便回你的上京城,从前那些荒唐事一概不作数!”
湘君心中咯噔一下,她知道师傅是为自己好,可要真就这么将人放了,她的谋划便落空了,上京城便算白跑一趟。
“师傅,他……”
“你住嘴,那些荒唐事我还没找你算呢!”
宋鸣岐见师傅这次是真动了气,况且重备婚仪对师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便将她牢牢拉住:“师妹,这一次师傅说得没错,你这次确实太冲动了……即使再喜欢他,也不能……”
湘君这下算是进退两难了,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对婚仪嫁娶这种场面上的事情早就没了热忱,但她没考虑到师傅对此的态度。如今事已至此,要是他愿走便走吧,左不过她再想办法,在朝中拉拢派系就是了。
梁熙和偏头,见湘君面上有些落寞,余光撇到宋鸣岐的那只手只觉得分外刺眼,便自然地揽过她的肩膀,将那人的手不露痕迹的挡开。
他仍是轻笑,还冲她眨了眨眼:“我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
这句话让湘君有些错愕,这是什么意思?
没等她细想,那人便大跨两步立在赵柯身前,神色是多年未有的严肃和认真,就仿佛六年前他在太学里同恩师说,要将这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仕族的天下倒个个儿一般。
“我会修书给临川本族,将赵湘君的名字写入族谱,成为我名副其实的妻子。我也愿以目前我能给的最好规格,筹备三书六礼。待婚仪走完,我会亲自带她回临川,入宗祠祭祖。”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辨,湘君的脑子嗡的一声就乱了,她本以为梁熙和会欢天喜地的弃了她,回上京继续做自己逍遥快活的纨绔。
“祭祖?”湘君下意识反问,她不知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的祖宗是谁,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祭祀过宗祠,她并不是很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赵柯却如春风化雨,这番回答他很满意。如梁氏这般的世族之家,只有正妻才可以入族谱祭祀宗祠,他能立下这样的承诺,便是愿以正妻之礼待她、敬她。
赵柯大笑出声,一路上的忧心终于消了大半。他听闻梁熙和在上京的名声不算太好,但又觉得自己的爱徒也不是那种情绪上头就不管不顾的人。若是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皇城抢亲,必然是心悦他已久。
“鸣岐,将我那君子剑取来!”
湘君听到君子剑三字,心中越发慌乱起来,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似乎越来越不受控制了。这原是一桩她强行掳来的婚姻交易,本是为了拒婚三皇子,借力梁氏。
可以说这重重因缘都是由她的谋划而起,可不对劲的地方在于,梁熙和在这桩婚事中只得到了她的三个承诺而已,除此之外他图什么呢?现在想来,她带着人从上京逃回朔州实在太过顺利,就像有人在背后推着她、帮着她一样。
宋鸣岐捧来一方剑匣,赵柯起身接过,轻抚匣身似在爱抚自己的孩子。
“今日我将这柄君子剑赠予你,就当是为我君丫头备下的聘礼,日后你若负了她,或是担不起这君子二字,我会亲手杀了你取回这柄剑。你可愿接下?”
“师傅!”
湘君慌乱接声,她可是新婚夜就备下了和离书,事成之后,这桩婚事总要了结。可君子剑的承诺着实太过郑重,她不愿因一柄剑让梁熙和日后惹上麻烦,更不愿欺骗师傅让他伤心,。
君子剑是剑谱排行第五的名剑,也是赵柯一生所铸过最好的剑。曾有魏国王室以一城为资,想要得到这柄剑,但赵柯从未动心。如今他以此剑作为聘礼许下承诺,以师傅这般的性子,还真做得出杀人取剑的事来。
“不要接,你可以回去。”湘君上前抓住梁熙和的手,冲他重重摇头。
那人转过头,沉默着看了她半响。湘君从来没在他的脸上见过这般认真的神情,从她们认识以来,他从来都是一副游戏人间欠揍没正形的样子,今天是怎么了?
梁熙和轻轻掰开她的攥着的手,垂目笑了一下:
“我梁熙和愿受此剑,遵此承诺、死生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