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正德二十八年,秋稻还未收完,天下就乱了。
燕魏混战,九州十六郡都搅在一起,汤汤水水从北国的雪原染到南疆的山峦,民生凋敝,乱乱乱。
燕国的北大门落霞关,已是岌岌可危。
游骑将军赵湘君,已经率领两万边军苦苦支撑了三个月,可朝中答应过的粮饷却迟迟未到,如今,落霞关内只剩下不到八千老弱残兵了。
更糟糕的是,七天前,边军的粮食就已经颗粒不剩。百姓易子而食更是寻常,那条繁华的长街,如今尽是白骨。
冬雪洋洋洒洒下了半月,魏军采取围而不攻的打法。湘君知道,他们是在等无定河封冻,届时天险变通途,魏军便可不费吹灰之力拿下落霞关。
城中谣言四起,说今年是大煞之年,老天爷要来收人的。百姓更是恐慌,想着法子破坏城门,想逃出去寻找一线生机。
赵湘君从不信这些鬼神之说,她明白那是敌人的诛心之术。
可她心中亦清楚,一旦这最后一道险关破了,燕国北方将无险可守。
届时,她背后那膏肥之地将变成人间炼狱。
因那魏军的人屠将帅嗜杀成性,混战过后必是屠城,一座接着一座,十日接着十日……
男人会沦为坑下鬼,女人便只能做笼中妓。
如此,燕国将亡!
可看着关内寒骨饥谨的百姓,看着那残躯冻体的七千将士,她又升起一丝侥幸的希望。
若那鬼神之术真可回天逆转,她便是永坠邪狱也甘之如饴。
湘君将身上传家的青玉佩取出,在城里寻了个道士,祈愿以此玉为媒,让那无定河的封冻期再缓一缓。
或许,再拖一拖,就能撑到援兵到来的那天。
道士拿着玉佩在地上列着奇怪的法阵,口中念念有词。
湘君仰头,却见那轮冬日竟变得闪耀起来,空中有璀璨的羽毛缓缓飘落。
一片、两片、三片,须臾之间,整座落霞关便被大雪笼罩。
“下雪了!”
“老天爷,你是要逼死我们呐!”
围观的百姓发出凄厉的嚎叫,那道士竟也突然喷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一丝生机也没有了吗…”
湘君心有凄然,她听见那魏国的铁蹄,已踏过冰河呼啸而来。
那便以身殉国罢!
湘君朝着城中百姓重重一跪,决然道:“湘君无能,愧对百姓。今日吾愿以死护佑你们向南逃生!”
她的头狠狠磕在地上,再抬起时,额上已是鲜血淋漓。
她将腰间的虎符解开,传下最后一道军令。
“燕国边军听令,五千精骑护送百姓,剩下的两千将士随我一同列阵杀敌!”
……
旌旗漫卷,西风凋敝。
那魏国的人屠将军也没想到,她赵湘君一个女子,竟能在如此绝境下,有这般志气,只率两千残兵便缠住了他的上万精锐。
湘君耳边尽是兵器相接,刀剑入肉的声音。
她已然杀红了眼睛,在这修罗场上,自己若是能再撑一会,百姓便可多逃一时。
一时间,魏军竟是无人可近她身,毕竟湘君那一手刀法大开大合,天下闻名。
人屠将军冷面观战,他身旁的马上还有一蒙面的公子。那人周身散发着逼人的贵气,微微蹙了眉头眼里却没有多余的表情。
一张重弓被他缓缓张开,箭锋对准阵中那一尊嗜血的阎罗。
羽箭破空,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
湘君只觉得心脏骤然一痛,接着全身的伤口都一齐叫嚣着将她吞噬。
她怔怔地看那箭尾的白羽,忽然就红了眼眶。
这是她亲手给那人的定情羽箭,可他却用这支箭绝了自己所有的挣扎。
好一个三皇子燕恒,天家之子果真冷血。
原来,她赵湘君终究还是信错了人,不仅误了终身,还毁了她心中海晏河清的大梦。
马蹄哒哒,那人越来越近。
燕国清冷无双的三皇子燕恒高立马上,如一尊神祗,却没有分给垂死的她丝毫怜悯。
湘君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她不明白,为何她信了七年,爱了七年的未婚夫,会这般伤她。
人屠将军看着湘君的气息一点点流失,殷红的血水将白雪化开,蜿蜒向南流去。
“她若一死,燕国再无可用之将!可惜是个女子,不然大燕的朝廷也不会如此容不下她。”
燕恒不应,只是冷眼瞧着阵中的女人身负羽箭,却还要转过身对上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写满了不可置信的眼睛,她脸狼烟被熏得黝黑,头上渗出的血迹蜿蜒躺下,将她的眼睛染得猩红,只是一眼便觉得悲戚。
燕恒却无动容,他迎着那道目光,再次张弓,羽箭接二连三射出,箭气将她小小的身子向后甩去几丈。
心中默默:“赵湘君,你我从来不能善始善终…”
湘君的眼睛越来越模糊,眼前的光景也变得迷离起来。她看不清马上那位矜贵的公子,看不清他手中的弓。
只看见上京嘉定门外并肩站着两个拥着狐裘的少年……
“燕恒,你是皇子,要做你的皇妃怕是规矩很多。我这人自小在行伍野惯了,行事最是没规矩。赐婚虽是圣意,但你若不愿,我亦不做赘门之妇,不过是再走一趟大殿,向天子呈请罢了。”
他似乎说了很多,但那天湘君只记得他说:
“将军,你在上京城,要有一个家了…”
就是这句话骗了她许多年,可笑是她一个熟读兵法诡诈的人,竟然信以为真。
魏国兵卒见赵湘君再无挣扎之力,终于大着胆子围了上来,数十柄长刃一齐捅进她的身体。已有不少人要叫嚣着砍下她的首级,这是首功!
魏国的人屠将军见此,心中有几分凄然,虽是敌将,但确实算得上一英雄耳。
他戎马半生,几乎从未遇到对手,除了这位燕国女将,如今燕国腐朽,护国女将也殁了,扫视群雄又有何敌手?我大魏君主将一统天下!
赵湘君流尽了血,身体再也动弹不得,她恍然间想起自己十四岁女扮男装入了行伍,十六岁便大破胡虏破格封将。她曾以为,自己可以凭着一身本事守护燕国,即便饮恨西北也不悔。
没想到却落得这般田地,落霞关的百姓该跑去哪里呢?人间又该是十年浩劫。
她恨,恨那那昏君无道,恨那腐儒眼浅,恨这世道之大竟无她一个女子的立身之地,更恨那数万将士百姓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成了冤死的亡魂。
她愤,愤那食人饮血的恶魔,如何能稳稳坐高台,怎配得起万民对他们的奉养!
原来,苍生浩劫、战祸饥荒,只不过上位者眼中的筹码算计。
燕恒,这些情债、血债,你如何还!
……
正德二十一年,是日。
风压危椽,雪洋洋洒洒下了七日,关州尽白。
时隔多年,上京嘉定城门再次大开,披红挂彩只为迎接燕国边军凯旋受封。
城上早预备着几十架礼炮,伴着锣鼓阵阵,凯歌高奏。城下则有近百位官员列阵排开,为首的是礼部尚书和燕帝銮前的掌印太监。
上京城的百姓今日亦倾巢而出,他们迫不及待想瞧瞧那位传说中起于行伍的巾帼将军,到底是何风姿。
忽见城外铁蹄铮铮、沙雾四起。一支金戈铁骑踏雪而来,寒光烁天。然而,在那漫天的肃杀之气里,却有一缕红缨在阵首张扬。
摩肩接踵的人流里开始起了骚动,大家都卯足了劲,伸长脖子向外张望。
“是女将军!”顺着那垂髫小儿稚嫩的手瞧去,雪雾中现出一巾帼绝色。
她一袭甲胄鲜艳跨于马上,长发用红缨带高高束起,利落的马尾在漫漫风雪中肆意挥扬,背负的长刀还隐隐透着血气,确有几分战场阎罗的气质。
只是这位女将覆着半截乌色面具,使人看不清样貌。唯一露出的那抹丹唇虽未着色,却自有她倾泻而出的沉静娇艳,如一株红梅,独自生长于乱石绝壁傲雪迎霜,风骨无限。
赵湘君在嘉定门前勒马,心中却隐隐作痛。
真没想到老天竟给了她一次重生的集会,让她重回二十一岁,重回她一生中最荣光的时候。
这一年她大破敌军,创下燕魏混战二十年来的首捷,皇帝连下七道金牌,唤她入京受封。而在受封三日后,陛下就会为她赐下同三皇子燕恒的婚约。
只是上一世,她未经过儿女情爱,草草将一颗心都交了出去。却从来没想过,那婚事会因何被拖了七年,直到她死也没能披上红妆。
重活一世,她想要毁掉赐婚,从此在这大燕国混沌的朝堂中,搅起风云……
那掌印太监见湘君到了城下,立刻便踮着步子凑上来,一张脸笑成了菊花。
“恭喜赵将军凯奏归朝。承陛下恩典,您可从这嘉定门入京,这真是无上的恩宠啊!毕竟…这嘉定门,已有二十年未曾大开了。”
燕朝祖制,嘉定门向来只为凯旋之师大开。
湘君从马上利落翻下,双手抱拳朝那太监微微欠身。她记得这位是陛下身边最受宠的掌印太监,上一世她入京时也是这番模样。
可惜当时她大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心境,没注意到身边的危机四伏。
同行的礼部尚书见大太监如此谄媚,轻哼一声后,便独自捧着圣旨踏上高台。
“游骑将军接旨~”
雪原上立时呼呼啦啦跪了一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游骑将军即刻起,卸甲解武、入宫听封。其所携八百边军在城外二十里驻扎听赏,私入上京城者,按违逆论处。”
语毕,百官中泛起窃窃私语……
“世子,这旨意有些太过分了。寻常武将入禁宫大内,只留下随身兵器就罢了。可现在却要她一个姑娘在都城外、众目睽睽之下就把甲胄兵器一同脱了,实在是折辱之举!”
看热闹的人群里,小侍童牵着只威风凛凛的狼犬替湘君打抱不平,而他家世子却披着件白狐毛领的水绿色大氅,面带酒气饶有兴致地看着城门外的闹剧,并不回应。
赵湘君负手立在风中,面色平静。她睨了眼身侧的太监,虽然他情绪藏得极好,但眼中闪烁的轻蔑还是出卖了他。
上一世她被一群阉人围着扒去了衣裳,就这样入了京城,沦为天下笑柄。
而这次她已然明白,皇帝是在这上京里为她摆好了鸿门宴。
礼部尚书见赵湘君没有动作,心中很是得意,连带着语气都硬了三分:“赵将军,陛下的旨意您是不打算接?”
湘君轻笑一声悠哉上前接过圣旨,随手就丢给了身侧的传令官。
掌印太监按下心思,立时朝那身后的小太监们使了个眼色,便有七八个阉人将湘君围了起来。
“赵将军,咱个来替您卸甲~”
小太监的声音本就尖细,他们又故意扬高了调子,不少观礼的百姓听了心头都咯噔一下,连忙用手捂住自家孩子的眼睛。
燕国重文治,故纲常礼教深入人心。况且甲胄之下通常只着中衣,要真当着天下人的面,把湘君的衣服给扒了,此后她作为女子的名节清白也就荡然无存了。
小太监见湘君但笑不语,胆子便大了起来。为首的青衣太监正要将手搭在湘君肩上,却忽然被一阵霸道的掌风击开。
这些人倒真以为她赵湘君是个好拿捏的了,可别忘了她是从修罗场里走出来的阎罗,哪里轮得到这些人如此欺辱。
“你你你…你要抗旨吗!”倒在地上的小太监,气得声音都在发抖。
湘君却是瞧也不瞧他,歪着脑袋微微一笑,露出两排暖玉的牙齿:“我自己来,不劳诸位公公费心。”
她语调十分轻松,仿佛在说别人家的事情,丝毫不觉当众卸甲有何不妥。
众人只见湘君挑起背上的环首长刀,将刀利落地丢给身侧的近卫。紧接着,一双修长的手便开始挑解甲胄上的锁带。
一队兵卒冷着脸跑上前,毫不客气地挤开那些矫揉造作的小太监,一件件接过湘君褪下的银甲。
当最后一件裙甲解开后,湘君身上便只剩一件单薄的鸦青色中衣了。对燕国的女子来说,这便已经算是闺房中极隐秘的亵衣了。
城外一时间鸦雀无声,百姓都被湘君的举动惊呆了。世上哪有女子会当着天下人的面自解衣裙,纵使是位将军也太过大胆了。
凑在人堆里看热闹的世子,却没忍住轻笑出声。
还真不是个一般的女子,看来这些老封建有得受了。
他拥了拥自己的袍子,便拂袖而去。小侍童半天没反应过来,被手中的狼犬一拽,差点栽个跟头:
“世子,你怎么不看了,等等我呀!”
城外忽然又飘起雪来,湘君浅笑着站了半晌,诸位大臣却都无动作。她睨了眼高台上的老头子,桀骜扬声:
“现在可以入宫面圣了吗?大雪封州,还怪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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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