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婠婠要当尚书府家的少夫人了,往后可就是高门贵眷,莫要再做这些粗活咯!”
林娘子这一嗓子,惊得梁景失手打翻了腿上的刺绣工具,物什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正如她此刻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的心。
针线篓里装着的各种碎布跟着滚出来,上面还粘着些红线。这是她刺绣剩下来的布头,三钱二分一斤,能换八十文铜钱。
"哎哟我的小祖宗!"林娘子忙不迭蹲下来收拾,"这些你可是攒了三个月......"
“不打紧,谢家去岁给的银匣子中还有好几百两银票呢。”梁景脱口而出,等意识到说了什么,慌忙起身向四周看去,还好此刻店铺里没客人,也就没人听到她其实身怀巨款。
指尖还捏着林娘子递过来的那张信纸。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三日后,谢家将派人抵达渝州,接梁景回京城同谢家二公子谢临成婚。
只是,二人不太识字,这信里的内容还是拜托巷子口的老秀才念的。他每念一个字便要三文钱,梁景硬是砍到每句三文,毕竟"谢二公子春闱夺魁"这种废话,实在不值十八文钱。
“我们婠婠终于扬眉吐气了,我看这下谁还敢嘲笑你。”
"不过......"林娘子突然压低声音,"谢家怎么突然承认这桩婚事了?"
梁景正在捡东西的手顿了顿。
她也不知。但她突然发现这些线头中有朱红丝,这种线头每捆可比普通苏木染的要贵上二十文,她不动声色把两种丝线分了出来,抬起头却迎着林娘子担忧的目光。
梁景只能故作羞涩一笑:“谢家清流之家,定然不会无故毁婚。只是这几年谢二公子一直在外地书院求学,直到上月过了春闱才得空。”
“也是,像二公子这般才子,想必也是重信重义之人。还是我们婠婠有福气。”听闻梁景的话,林娘子心中的担忧也少了,她看着梁景这些年从孩童到少女,只希望她过得幸福。
从接到信的那刻起,林娘子便忙进忙出同梁景一起收拾东西。眼见天色越来越晚,堆着的行囊也越来越多,而林娘子却连梁景用惯了的碗筷都要给她放在箱子里一并带走,梁景无奈,只得出言阻止。
“林娘子,东西都够了不用再收拾了。天色快黑了,你眼睛不好,晚上早早上床歇息才是。”林娘子身为十几年的老绣娘,眼睛早就熬坏了,一到晚上就看不清东西,偏偏又舍不得开灯。
知道梁景是在关心她,林娘子没有拒绝。正好给梁景绣的嫁衣还差最后一个花色,今晚抓紧时间就能绣完。她得让梁景穿着自己亲手绣的嫁衣出嫁。
林娘子回到自己的卧室,拿出前两年买了一直没用的灯芯,点燃放在桌前。
微弱的灯光忽明忽暗,后半夜才熄灭。
不知这一别,再次相见是什么时候。因而之后两天,梁景一直陪着林娘子,到了晚上睡觉两人甚至睡在一张床上。
梁景父母都是镖师,在梁景七岁时,为来渝州探亲的谢大人及其夫人护镖,却在途中遇见水匪,为救两人双双遇害,只得将自己唯一的女儿托孤谢家。谢夫人因此流产,但好歹命保下来了。
谢大人为让恩人放心,表明自己身份并答应梁父只等梁景十八生辰便让她与自己二儿子成婚,还要将梁景接到谢府去。
只是梁景年岁太小身体又不好,经不起长途跋涉。正好身为邻居的林娘子与梁家熟识,也经常在梁家父母走镖时照顾梁景,便让其先代为抚养梁景,谢家每年会送丰厚的银子物什,等梁景大些了便将其接回府。
这一等就等了十年。还差不到一年,就是梁景十八生辰。
这些年,大家都在传谢家高门大户,怕是瞧不上小小孤女。若不是谢家每年都派人送了许多东西来,流言蜚语都得将梁景淹死了。
谢家说三日后到,便是第三日一早就准时到了。彼时,梁景正在林娘子的铺子帮她卖前几日绣的手帕。
那妇人见梁景是年轻小娘子,讲价便有些凶狠,一下子就砍了足足一百文,只愿意给300文。梁景帮林娘子照看了这么多年的铺子,也不是好糊弄的,两人你来我往为了这一百文足□□锋了小半个时辰。
最后,以350文的价格成交。两人都满意。
而谢临,就站在店铺门口,听梁景为了50文钱和人拉扯小半个时辰。谢家人写字用的一张纸,便不止50文。
可少女双手叉腰,藕粉色裙摆微微摆动,发间丁香银簪随动作晃动的模样,却叫人觉得她连讲价都生动光鲜。
谢临突然响起临行前父亲特意交代的话:
“梁姑娘自幼没了双亲,你母亲不满这桩婚事迟迟不愿让她来谢府,听闻她性子温顺乖巧,你这次去便不要摆出你读书人那套规矩来,好好待她。”
可此刻这一幕,谢临却觉得她如春日开得艳丽的花簇,自有一番生气,和温顺乖巧也并不沾边。
谢临无端想起五年前自己路过渝州时,因感念梁家恩情便顺道过来偷偷探望梁景生活如何,那时梁景才十二岁,却同今日一般,在铺子同人砍价。
彼时少女眼眸含光,满是对生活的热爱,并未因父母去世便被打击得一蹶不振。
梁景转身时,瞧见谢临一身素白锦袍,腰间板板正正挂了枚羊脂青玉,这般立在渝州街巷的烟火中,竟似刚从古籍中翩然走出,与凡尘格格不入。
渝州书院那些书生虽也自诩是读书人总爱着素衫,可穿上像穿了书院统一的院服,谢临却彷佛连衣褶里都彷佛沁着新雪初霁的薄雾。
店铺外,站满了谢家派来的丫鬟奴仆,约莫有二十多人。旁边还搁置着几十个箱笼子,
“梁姑娘。”见过母亲给的梁景画像,谢临也是第一眼认出她,见她忙完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呼。
梁景轻唤一声谢公子以示回应,但谢临并非店铺客人,梁景无法拿出对待客人那套来与其寒暄,一时竟有些沉默。
谢临却仿若没瞧见梁景的沉默,只随意看了看店铺内的绣物,布料材质虽一般,可绣工同京城的一些绣娘比起来,也是不差的。
梁景木讷跟在谢临身后,平日做生意巧舌如簧的样子全然不见,她实在是不会同男子讲话,尤其是这般俊秀的男子。
"这双面绣团扇......"谢临指尖抚过架上的牡丹绣样,忽然在转柄处顿住。金线缠枝的暗纹里,竟混着几缕极细的银丝。
梁景后颈瞬间沁出冷汗。这掺银的绣物是她特意做的,将银抽成细丝绕着金线,看着与寻常绣线无异,可材料钱却能少上一半,当然卖的价钱也更便宜。
这团扇是一管家夫人托她做的,价钱低又有面子,是以铺子里的这些金包银绣物卖得极好。只是,这事却不能让旁人知晓了。
“公子好眼力。”她大步上前,假意整理绣架挡住他视线,“这是渝州特产的冰蚕丝做的,京城怕是不常见。”
谢临若有所思收回手,却是并未再说些什么
“哎哟,这便是谢家二公子么?长得跟仙人一样,婠婠这是看愣了吧。”还是林娘子从外面进来,瞧见门口的谢临,开口招呼。
“林娘子好久不见,身子可好?”听见声音,谢临转身回礼,声音平稳温润。
“劳二公子挂念,好着呢。今儿个是好日子,婠婠,带着谢二公子我们下馆子去。”林娘子是个急性子,见两人相处有些尴尬,便使眼色让梁景带谢临去酒楼。
说罢,又去店铺外招呼谢家的下人,让他们跟着一块去。还是谢临的随侍谢二允出声阻止了,只道自己方才已经安排好了这二十几号人的去处,让林娘子只管和自家公子去就行。
梁景这才松了一口气,这么多人得花不少钱呢。
三人去的是渝州最好的酒楼,梁景上次去还是自己十岁生辰时。
掌柜见谢临温文尔雅,气质出尘,怕是个大人物,连忙从柜台后头出来亲自迎接。刚出来,就瞧见谢临身后跟着梁景和林娘子二人,当即表情有些不自然。
平日里就属他嘲讽梁景最凶。还总是信誓旦旦扬言,这男子娶妻哪个不看女子家世,让梁景有些自知之明。今日林娘子便是故意带人来这儿吃饭。
“王掌柜,这客人都到了你跟前,你怎还不迎客呢?可别怠慢了贵客。”林娘子蔑了一眼眼前胖得看不到脚的油腻男子,有些嫌弃。
知晓自己以前仗着林娘子家没男丁,梁景又长得貌美,说了好些不客气的话。王掌柜讪讪一笑,只当听不见林娘子夹枪带棒的话。甚至还说要打折以庆贺梁景的喜事。
梁景知道杨掌柜是害怕自己给谢临告状,可事实上,她并未准备让谢临知道这些。
毕竟,这些事情与谢临无关,若说出去,反倒显得自己在向他寻求帮助一般,太过懦弱。
杨掌柜恐怕不知道,自他当众嘲笑梁景和林娘子那日起,他来自家铺子买东西时梁景便全是给的假货。
不知这里的菜哪些好吃,这么多年菜单都换了好几轮了,梁景便只让上了些酒楼的招牌菜,其余的让谢临点几样自己喜欢的菜。
客随主便,谢临自是不挑,只让梁景看着点。
谢家有自己请的名厨,几乎不去酒楼吃饭,就算想吃外面的菜,也只需派下人前去买或将厨子请来府上即可。就算在书院,谢夫人也派得有专门的厨子伺候着谢临,在加上谢临本就不重口欲,谢临亲自上酒楼吃饭的次数屈指可数。
见谢临不挑,梁景便将菜单子放了回去。够了,点了快二两银子的菜呢。
很快菜便上来了。
渝州地湿,雾多,这里的人口味皆重,每样菜里都放了些辣椒。梁景自幼吃惯了,但知晓汴京人口味淡,怕谢临吃不惯,点的多是不辣的菜,只一两道放了少许辣椒。
用膳时,梁景便发现谢临果然吃不得辣,只伸了筷子往自己跟前几盘不辣的菜夹,另几盘辣的一点没动筷。
谢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梁景平日用膳时却会与林娘子探讨些时新的绣花样子,可也知晓大户人家规矩多,见谢临没开口讲话,自己也就安静用膳。
第一筷子给了翡翠虾仁,六百文一笼的;第二筷子给了樱桃肉,五百文一盘;第三筷子...
几人用完膳回了院中,林娘子便要招呼梁景带谢临去城中转一转,梁景转头看谢临的态度,见谢临颔首表示默许,便带着他到城西的街道上逛。
大晟兵强国盛,因此民风开放,商业发达。就连渝州这偏远小城,城内街道两旁也是摆满了小摊小贩。
梁景给谢临介绍这里的特产,因地势险峻气候变化大,这里的瓜果蔬菜种类少,却都是些别的地方没有的。
梁景买了好些能放的东西,说是要带给谢家人。见梁景手上拿了许多东西,走路都有些艰难,谢临欲伸手接过,
“不用买这么多东西,你的心意我会代为转达的。”
“要买的,这些年若不是谢大人和谢夫人,林娘子的病也不会好的这么快。”
林娘子因年轻时劳累垮了身体,这些年全靠谢家每年送来的名贵药材养着身子。就连梁景自己也是靠这些药材才将幼时的体弱给养好了。
虽抠门,可该花的钱梁景也不会吝啬,给谢家买的礼物就花了一百多两银子,更别提亲自给他们绣的荷包,从布料到阵线再到荷包里的安神药材,无一不是名贵的,单一个荷包便值近一百两。
梁景将东西递给他,谢临广袖下的手突然接触到温热柔软的指尖,收回手后忍不住手指微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