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遗憾,等到梁景珉终于赶到月城的时候,程荆人已经在静乡了。
静乡是月城代管的一个县级市,亚热带大陆性季风湿润区,四季分明,雨量充沛。
这一届的小孩看起来很兴致盎然,中午才到静乡校区落脚,整理了两个小时床铺和房间,下午两点半就几乎全部坐进教室里开始自习了。
严格来说,他们都还只是初中生。这些学生都是通过了重重考核筛选出来的佼佼者,凭借出色的数理能力外加优异的综合成绩排名直升一中——相当于高考中的保送生,不用参加中考。
月城一中以竞赛出挑闻名,大半靠的不是师资而是这群优秀的学生,他们天生擅长逼迫自己,是应试教育培养出的完美产品。
直升后的这批学生大多需要选择意向的竞赛组别,并在高中开学前提前学完该学科高中三年的全部内容并开始竞赛训练。
即便他们的学习能力已经远超平均水平,自律能力和效率也都是顶尖,也仍然需要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经历重重考核优中选优,最终剩下20%留在竞赛组。程荆也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
这次所有直升生都来到了静乡校区集训,而程荆的任务是在接下来的学期中以最快的速度教完高中化学的所有知识,方便后续衔接他们化学竞赛的教学内容。
他每日白天讲课,晚上往后复习高中化学的知识,如同林殊珩预料的一样,即便丢了十数年没学,讲高中化学课内知识对他来说也是轻而易举。
可惜教学之外,他并不如同其他教练一样和学生打成一块,享受着少年人赤诚的追捧抑或是兴奋地传授学习经验。
程荆过去也是这样高强度训练方式的忠诚信徒,也曾有过很长一段时间认为竞赛和高考升学就是人生的一切,不过现在那段岁月已经渺远又模糊,他的心态也已经大不相同。他惧怕被那些孩子的信念灼伤,出于本能躲避。
程荆不知道的是,他在学生中其实已经相当出名。
他是一个很容易让人有距离感的人。身高腿长,一头白发和惨白的皮肤,完美的头颅配上一身笔挺风衣,看起来冷漠又疏离,似乎永远不会把目光放在别人身上。
除却这些,再配上他出色的学历背景。如此种种拼凑出一个可望不可及的高岭之花形象,令所有高中生仰慕钦佩,不由得认为他和这个破败陈旧的乡下校区简直不像存在于同一个图层。
每每有学生从他身侧掠过,余光皆尽在诉说着同一个观念——他和这里太不相称了。
大家私下都议论,议论他的病症、议论他长着一张不像竞赛生的脸、议论他曾经闪闪发光的履历。
只是倘若有人将这些观点告知程荆,他一定会疑惑又讶异。
他从前其实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披了一副冷淡的皮囊,掩盖住了他的好脾气、好性格,只在梁景珉的逼迫下显露出压抑的疯狂。
当程荆再一次涉足这片土地的时候,往事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他压倒。
他不可避免回想起从前那些闷热的夏天。蛛网攀爬在破旧床沿,昏暗破败,一动就吱呀乱响。没完没了的考试,灰绿色的试卷,骨缝都浸润着新刷的油墨气味。考完教室后张贴的排名表,指尖划过表格黑栏时阻碍的触感。平静的目光无数次掠过同一张侧颜,火焰在心里沉默燃烧殆尽,一如那些他曾在这里度过的那些麻木压抑的日子。
他吐出一口气,强行将这些从脑海中剜去。
上课铃声响了,他有些着急般站起来,忽然想起这节并没有课。手机铃声却不合时宜地在此刻尖锐刺入头颅。
程荆已经很久没有接过电话,看着屏幕上陌生的、显示来自西京的号码,脑海中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警铃大作。
他手上被激得发抖,迅速将手机关成静音却没有挂断电话,任由它自己无助地在手掌心震动,频率与心跳吻合。
时间太长,电话自动断了。
程荆两只手抓着电话,仿佛被赦免了某种刑罚,然而还没等他一口气喘上来,手机又一次开始震动。
同样的号码,熟悉的行为模式,程荆的呼吸急促起来。
理智告诉他不可能是那个人。他已经不要他了,厌倦了、腻了,怎么可能再联系他。但他心脏依旧剧烈跳动,半是雀跃,半是恐惧。
是骚扰电话吧,他这一阵子注册了很多软件的新用户,想重新和脱轨的世界建立连接。于是程荆按了挂断。
手机终于消停了,他长舒一口气,打开手边的作业打算开始批阅。
然而不过几秒,手机再度震动起来。这一次他几乎没有犹豫,在铃声作响的下一秒立刻接起了电话。
电话另一头是轻微的出气声,程荆没有说话。
那头终于开口:“程荆。”
再熟悉不过的声线,有些嘶哑,不知道是不是换季受了风。程荆重重合上双目。是他。
联系他做什么?程荆有些费解,分明是他来做这个主动的人,斩断一切关系,没有任何索求和怨言,心甘情愿成全他。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为什么还要来联系他?
程荆脑海一片混沌,落到口头只剩一句:“您好,请问是哪位?”
电话另一头显然有些恼羞成怒,半是冷笑半是生气,恶狠狠道:“程荆,你真行。”
程荆偏头笑了,下一秒按断了电话,转头拉黑了这个号码。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总非要为梁景珉的种种行径找出一个原因。但答案其实是,他是个天生的变态,行为模式没有规律,享受的不过是拿捏猎物的快感,浪费时间了解他还不如浪费时间了解一头猪。
最初意识到自己被玩弄被抛弃的时候他也曾经心碎过,现在却已经相当平静,程荆用右手掐住左手脉搏,开始静静数自己的心跳。
梁景珉坐在车后座,望着被骤然挂断的电话,牙关几乎要咬碎。
再回拨过去,对方显示正在通话中,显然是被拉黑了。
他收敛了情绪,拨通另一个电话:“没关机……对……我现在就要,越快越好。”
不过多时,程荆的位置就发到了梁景珉的手机上,他盯着位置看了半天,眉心被拧出一道显眼的痕迹。
管家坐在前座问:“梁总,现在去哪儿?”
梁景珉的眼神黯淡了片刻,像是想起什么久远的事情。
他的情绪像是燃烧到一半被暴雨浇熄,唯余潮湿的余烬忽明忽暗:“静乡,月城一中的静乡校区。”
程荆数到一千下,终于觉得心跳频率回归正常,放下手机一偏头,眼看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当真没完没了。
其实已经闷热了好几天,手机弹出橙色预警,不出意外将迎来一场久违的暴雨。
一下雨校园小路就变成泥水坑,程荆想起自己第一次来这里的场景。
他轻轻合眼,总觉得自己还能闻到少年时那股熟悉的气息,仿佛是午后暴雨停了,太阳蒸出的厚厚热浪,尘土味夹在其间,水泥地上攀爬着斑斑点点的水渍。味道远胜于记忆,身临其境则死去的回忆就地复活。
程荆站在破旧的高中里,在楼道里一直坐到天黑,任由自己沉沦过往。
三年前,西京。
那时候程荆做着一份令人艳羡的工作,拿global pay,已经是他所拥有的出身和学历等全部资源的最大化成果。工作很忙,他几乎没有私人时间,唯一的娱乐大约是落日时在办公区的落地窗前偶然驻足,透过玻璃可以看见西京盛大的晚霞和云海。
高中结束后程荆从没想过自己还会会再见到梁景珉。
说到底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同窗三年都没做成朋友,更遑论将来。所以在会议室玻璃门外看见穿着黑色西装的梁景珉时他几乎震惊得走不动路。
他沉着脸色谈工作,一言一行都妥帖完美贴合身份,神态和十几岁时几乎没有分别。
穿着打扮到底还是变了,眉眼比从前更锋利,变成程荆更陌生的样子。程荆花费了很多年和很多的心血忘记他,然而重新看见他的第一眼便几乎溃不成军。都说靠时间忘却的人经不起见面,程荆苦涩地思考,很惊讶这竟然是句真话。
他好像忽然又忘记怎样走路,肢体僵硬,一如十几岁时躲闪的目光。求你看我,求你别看我。
但他到底不再是可以随意逃脱退却的小孩,终究还是硬着头皮敲门进了会议室。
对视的第一眼程荆就知道梁景珉早忘记自己是谁,他漂亮的黑眼睛里没有任何与老同学久别重逢的喜悦或讶异,只有平静。
毕竟高中三年,他们几乎没有任何令人印象深刻的对白。
贫瘠的几句对话在深夜被程荆反复用思绪咀嚼,忙碌的梁景珉可不像他这么有闲情逸致。
程荆心一沉,略微品出一点酸痛。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会议后梁景珉在会议室外驻足喊住他,指节轻敲表盘上银色群星,轻飘飘说道老同学好不容易再见,邀他共进午餐。
那是一场糟糕的约会,为了躲避顶楼餐厅落地窗刺目的日光,偌大包间只坐了他们两人。他们都不是记性好的人,高中的往事显得太遥远、太贫瘠,配不上这场昂贵的大餐,最初的惊喜湮灭,室内越发让人觉得太空太安静。
那时候程荆还没学会游刃有余地面对这样的场合,梁景珉却从始至终显得很自如。他有着上位者的姿态,那种毫无顾虑的掌控感。
程荆隐约感觉到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这餐饭将事实在他眼前血淋淋撕开:尽管他已经很努力想将二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可时间推移,鸿沟只有越来越深。
暴雨敲打大地劈啪作响,程荆觉得方才好不容易偃旗息鼓的心跳大有卷土重来的架势。
大约是真的感觉难以忍受,于是他抬步走入了雨中。